第60章
沂王府上下收拾行裝花了約七八日功夫。
沂王又進了一趟宮,正式拜別皇帝後,便踏上了返回青州的路途。
這時是十月十八日,天氣已寒冷起來,刮在面上的風有了些刺骨感,不過運河還未上凍,此時啟程,還能走一走水路。
沂王府的大船已在通州碼頭整裝待發,只等沂王到了,將行李搬運上船,就可以揚帆出行了。
蘭宜坐在出城的馬車上,車輪規律沉穩地行進,離京城越遠,離通州越近。
沂王的臉色越加冷峻。
彷彿外面的北風都被他抓進來裹到了身上。
蘭宜籠緊了袖子裡的手爐。
她沒什麼心事,來便來,去便去,她只管把自己穿得嚴嚴實實,不要在這樣的天氣裡受寒就好了。
通州碼頭在望。
王府行李隨從眾多,車隊下午時抵達碼頭,下人們忙碌地搬運上一陣,天色就黑了,與來時一樣,他們要在這裡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開船。
蘭宜走進屬於她的那間已經佈置妥當的艙室。
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沂王就是在船上時閒極無聊,開始不停招惹她的。
現在回想起來,蘭宜有些許感慨。
她當時萬萬不會想到,在京不過兩個月,她的身份會發生這樣大的改變,與沂王的關係也發展至——至什麼呢,蘭宜想了想,想不出合適的形容。
她也懶得再深想。
沂王對她的評判其實很對,他早已看穿她,她就是沒有心肝。
不過,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又不放手,並且還好像更情熱了。
離京的惡劣心緒也沒耽誤他又來折騰她。
船飄在水上,就算不行駛,與在路上的穩當感也不一樣。
蘭宜覺得自己也像飄在水上。
盪漾,又帶著點不安,像要被淹沒。
她伸手推拒:「夠了……」
沂王停了片刻,捏起她的臉看了看。
蘭宜瞬間掙扎著要揮手打他。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什麼模樣,只覺得一定很不能見人,他居然還這麼細細打量!
沂王抓住她沒什麼力道的手腕,按回枕側,低聲道:「怎麼就夠了,這不是還很有精神。不要撒嬌哄騙本王。」
他都胡胡言亂語些什麼——
蘭宜頭都暈了,只是她的身子也很暈,暈得像要化了一樣,手指蜷縮著又被由內泛出的酥麻迫得展開,同時還要聽沂王不是時候的誇讚。
「真美。」
蘭宜只想堵上他的嘴。
她髮絲都汗溼在頸窩裡,不知道有什麼美,她一個字都不想聽到。
沂王好像看出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髮絲勾開,然後薄唇在她頸間吻了吻。
「你是不是長點肉了?」他忽然停下,以發現了點什麼新奇東西的語氣問。
蘭宜緩過一陣,無力又無語地在枕上撇過頭去。
他還不離開,她完全不想在這時候跟他聊天。
沂王也不在意,道:「以前你這裡薄的,本王用點力都怕親破了。」他似乎怕她聽不明白,還繼續形容,「現在豐潤一點了,養你這麼個王妃真不容易,你說,你是不是要好好報答本王?」
蘭宜瞪著他。
簡直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自然而然地不說好話。
沂王低沉笑起來。
他接下去更沒什麼好事可幹。
蘭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竟有點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船開沒開。
艙室裡很亮,蘭宜拿手擋住眼睛,從指縫裡分辨了一會兒,才辨出是點的好幾盞燈燭,沂王立在最大的一座宮燈旁,正低頭理著身上雪亮的盔甲。
蘭宜幾疑猶在夢中,顧不得發酸的腰身,直接坐了起來。
沂王察覺動靜,抬頭看過來一眼後,走了過來。
他身形本來高大,穿上盔甲後,更加挺拔英武,在相對狹小的艙室裡邁步行走時,便如一尊威風凜凜的戰神。
蘭宜揉了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眨。
她還是懷疑自己在做夢。
沂王日常多穿道袍,連親王服都不怎麼上身,忽然穿成這樣,是打算要造反了?
殺回京城,打進皇宮?
不對,前世造反的不是他啊。
沂王見她一副糊塗模樣,笑了,走到近前時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吵醒你了?正好跟你說一聲,本王要回京去救太子,目前不知那邊情形怎麼樣,要耽擱多久,這裡交給你,你先帶著他們等一等。」
蘭宜終於清醒了點:「太子?太子怎麼了?」
「他在昌平激起了民變,被百姓圍了。」沂王簡短道,「宮裡的旨意追到這裡來,叫本王回去救他。」
蘭宜睜大了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短短一句話所含的意思太多了,她太吃驚了。
太子在昌平處置皇莊那事,曾太監送過一回信,太子辦得可能有問題,但再有問題,按當時想來就是不中皇帝的意,會再失聖心罷了,怎知會鬧出這麼大事?
太子去昌平已有半個月,這時候不短了,無論辦得好不好,按理都該近尾聲回宮了才是。
她沒問出來,沂王會意,道:「口諭來得急,本王暫時也不知詳情,等一等你問竇夢德吧,曾有善應該會有信過來,只是本王不能等他,要先往昌平趕了。」
太子落難,皇命加身,於他是機遇也是危險——危險從此刻就開始,天使就在外面,他不能拖延,拖一刻就多一刻居心叵測的嫌疑。
他轉身要走,蘭宜下意識拽住了他的手。
她有話,不知該怎麼說出來。
天還沒亮,他之前拉著她一直胡鬧,算起來就沒怎麼睡,這時候去帶兵救人,哪來的精力。
沂王笑了,手指卡進她的指縫交握了一下:「現在捨不得,之前怎麼不肯聽話?沒事,你睡吧,本王又不是你,精神好得很。」
他確實神采奕奕,眼神比這幾天來的都要亮,說完後,放開蘭宜的手,轉身大步出艙。
蘭宜在床上怔了好一會,睏意完全消了,她起身穿好繡鞋,一樣被吵醒的翠翠連忙過來,替她披上外袍。
蘭宜走到艙邊上,往外看了一看,只見外面黑夜之間,燈火通明,臨近的幾條船都被驚起來了,一些護衛穿戴整齊,正匆匆從船板下去。
他們要跟著沂王一起趕去昌平,不過人數不多,只能貼身保護沂王,要把太子救出來,還要到了當地再等調兵。
蘭宜的心定了一點下來。
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沂王不會因刀兵出事。
也不知道昌平那邊的情況到底是怎麼樣。
在留守眾人難熬的等待中,天色漸漸亮了。
又半日過去,曾太監的信到了。
這封信應該是曾太監還不知道沂王將去昌平平亂時寫的,因有沂王走前留下的話,蘭宜和竇太監一起將信拆開看了。
信是接著上回五千兩現銀事說的——
太子收到幾個莊頭透過他的莊頭孟良才送的銀子後,對莊頭們的處置就輕拿輕放起來,讓那些莊頭各退了一百到兩百多畝不等的田地,就算交差了,然後,太子便一門心思找起落霞莊的差錯來。
曾太監在信中拍胸脯保證,他一分不該佔的田地都沒佔,那些欺男霸女的事也一概沒有,因此太子即便五天收孝敬加處置其餘皇莊,餘下十天都用來盯落霞莊,也沒盯到任何把柄,一無所獲後實在不耐煩也沒辦法了,只好準備回宮了。
沒想到的是,太子找落霞莊茬時,那些莊頭們也沒閒著。
五千兩不是筆小數目,莊頭們送得痛快,不可能不心疼,有出,那就得有進。
既然已經破財消災,免了後顧之憂,莊頭們迫不及待地就要彌補損失,比之前更加明目張膽地斂起財來。
不但要錢,還要報仇,沂王在皇莊閒遊時,要不是有些吃飽了撐著的百姓去他跟前說那些不該說的話,怎麼會後續招來太子,又怎麼會害他們破財?
內監之身,仗著是皇家的人,平素就夠無法無天,這一下子更是在極短時間內就把昌平禍害到民不聊生。
太子打起與來時一般的隆重儀仗要離開時,憤怒的失田失家甚至還有女眷遭殃的百姓攔路把他圍住了。
所幸太子隨行帶的東宮護衛也不少,護著他退回了太子莊田,但外面全是要討公道的百姓,太子無法離開昌平,只能派人緊急向宮中報信。
看完,蘭宜與竇太監面面相覷。
竇太監感嘆了一句:「太子真是夠倒黴的。」
蘭宜也有點覺得。
應該說,太子本身沒有幹太過分的事,他就收了點銀子,收完也讓莊頭們退點田意思一下了,要是就此回宮,只要收錢的事不暴露出來,那他這差事辦得都能說一句中規中矩。
誰知道後面會失了控。
這就是身處高位應當戰兢的道理所在了,一個小小舉動,可能福澤萬民,也可能禍害蒼生。
太子竟沒有這個意識,他是倒黴,可他倒黴得活該。
蘭宜又有點不安起來。
昌平鬧成這樣,是貨真價實的民變了,她能理解為什麼皇帝放著京裡的武將不用,要調沂王回去。
太子是儲君,性命決不能有失,否則朝廷臉面蕩然無存,相比平叛,更重要的是救人。
沂王的落霞莊沒行過惡,在百姓中的名聲不錯;沂王才在莊子上住過,和當地百姓搭過話;沂王本身是親王,地位尊貴易取得百姓重視信任;三者相加,他說服百姓放出太子的可能最大。
但沂王這時候進去,他自己毋庸置疑會身處險境。
他前世是病亡,可天命不是一成不變的,已經改變了一些事,誰知道那件會不會改了個花樣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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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乾清宮前。
成妃被宮女扶著,從步輦上下時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你速去傳話,本宮要求見皇上!」拂開宮女攙扶的手,成妃眼圈通紅,抬頭厲聲道。
守門的內侍連忙應聲向裡通傳。
暖閣裡,正心煩的皇帝皺起眉頭:「誰走漏的風聲,讓成妃知道了?」
周圍侍奉的宮人皆噤若寒蟬,不敢發一語。
張太監小心地道:「已經一日半過去了,這樣天大的訊息只怕瞞不住,成妃娘娘也是愛子心切——」
「她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罷了,叫她進來吧。」
「皇上,」成妃進來後,直接流淚跪倒在地,「求皇上一定要救救太子啊!」
多年相伴的宮妃傷心成這樣,皇帝也不是不心軟,耐著性子安撫道:「你先起來。朕已經派兵去了,那些亂民沒有武器,興不起什麼大浪,想來太子很快會平安無事。」
「但臣妾聽說領兵的是沂王——!」成妃急切地道。
皇帝道:「是朕特意派人把他叫回來的。沂王身份最合適。」
成妃幾乎顧不得忌諱:「他怎麼會合適,他說不定正希望太子出事——」
皇帝聲音放重,打斷了她:「成妃,你急糊塗了。」
成妃一下子反應過來,她確實糊塗了,這樣的話心裡再想,也不能當著皇帝說出來,可從知道訊息的那一刻起她就五內俱焚,又怎麼能不慌亂失措。
皇帝目光也變冷了,道:「太子這差事不知是怎麼辦的,竟能在當地釀出民變,等他回來,朕倒要好好問問他。」
成妃聽他的意思,兒子還沒救回來,竟先顧上秋後算賬了,心下一涼,忙道:「這一定是那些刁民膽大包天,又或是有小人存心暗害。」
皇帝不置可否:「等太子回來,自有說法。你先回去吧。」
成妃不想走,懇求道:「沂王畢竟沒辦過這樣的差事,不一定能辦妥當。求皇上還是另外派得力的官員到昌平去吧。」
皇帝面色又冷:「沂王沒辦過,滿朝的官員也都沒辦過,失陷到亂民裡的太子,他這是第一個!」
「……」
成妃驚得失色。
她終於看明白,比起心疼太子,皇帝竟更多的是覺得丟人。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默默地告退了出去。
「張友勝。」成妃走後很久,皇帝才又開口道。
張太監忙道:「老奴在。」
「你說,太子能平安回來嗎?」
張太監心跳了一下,嘴上一個愣也不敢打:「太子有皇上的真龍之氣護佑,那些亂民肯定傷不得他,必能平安回來。」
皇帝沉默片刻:「行了,你出去吧,朕要靜一靜。」
張太監退出去後,籠著手剛站到高大的朱門邊上,便有小內侍湊近來,低低地道:「成妃娘娘請公公去一趟。」
張太監猶豫片刻,他不想去,聖意最近莫測得常令他有心驚肉跳之感,但撿在這當口推脫,又怕讓成妃多想,太子畢竟還是太子,出再多的差錯,地位一時也難以動搖。
皇帝才叫他出去,短時間內不會再叫他。張太監左思右想後,還是趕去了永和宮。
「你說,沂王會救太子回來嗎?」
已經淨過面,恢復了雍容的成妃坐在炕上,劈頭問道。
張太監忍住苦笑,行禮道:「老奴以為沂王只要不傻,就會盡力。」
「怎麼說?」
「太子殿下身邊有護衛,有隨侍,還有皇莊上的人,他們都長了眼睛,如若沂王拖延搪塞,他們事後自然會稟報皇上與娘娘的。」
成妃問的與皇帝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張太監回答得實在多了,因為他知道,成妃現在就要聽這樣的話,什麼真龍之氣,那都是糊弄人的。
成妃面色終於稍有緩和。
這個道理不難懂,只是她先前關心則亂,沒顧上琢磨。
「若能依你說的,就最好了。」成妃嘆道。
**
昌平,落霞莊北邊。
沂王立在他曾經來過的那塊界石旁邊,身邊是王府護衛,從京裡緊急調來的京衛之一府軍前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及昌平縣令等文武官員。
顛顛趕來的曾太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道:「王爺,老奴見過王爺,未知王爺親至——」
沂王打斷他:「別說廢話。太子那邊現在情形怎麼樣了?」
曾太監抹了把額上的汗,稟報道:「不太好。老奴叫人混在亂民裡面,才有回報說,聚過去的亂民更多了,還和太子的護衛發生了點衝突,護衛們武藝了得,但抵不住亂民太多,被壓制著退到了主院裡,現在亂民就圍擁在主院外面,太子更加難以離開了。」
沂王皺眉,官員們的臉色也不好看,其中尤以昌平縣令的最差——他治下出這樣的事,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的烏紗帽肯定保不住了。
府軍前衛的指揮使姓毛,粗聲道:「還反了他們!王爺,您下一聲令,下官立刻就帶人去把那些亂民都抓起來。」
沂王沒立即說話,曾太監道:「老奴可以領路。」
沂王盯了他一眼,問:「太子莊田的主院與落霞莊比如何?」
曾太監慢慢躬身下去,答話:「差不多,屋舍要更多一些。」
他感覺到沂王盯著他的目光沒有移開,躬下去的腰便也不敢直起來,額頭慢慢滲出冷汗。
好一會後,沂王才轉頭向毛指揮使道:「那不妥,落霞莊主院頂不住亂民群起衝擊,太子那邊只怕也頂不住,要是激怒了他們,他們衝進主院,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曾太監心道,那不正好。
不過他才叫沂王警告過,不敢再說什麼——確實是冒進了,就算慫恿著毛指揮使把事做成了,總領兵是沂王,甩不脫責任,那便正如沂王說的那樣,後果難以預料。
毛指揮使急躁起來:「那王爺說怎麼辦?難道就讓太子被亂民困著不成,要是時間拖得久了,那些亂民沒了耐心,不一樣要衝進去。」
沂王思索片刻,下了決定:「你帶兵壓陣,先不要抓人,本王近前去,先與他們談談。」
曾太監變了臉色,忙道:「王爺千金貴體,不可如此冒險。太子一直不願面見亂民,那些亂民已經有些失控了,若將怒氣發在王爺身上——」
「你哪那麼多話,帶路就是。」
「……」曾太監只好閉嘴。
「對了,」沂王轉頭又吩咐毛指揮使旁邊的指揮同知,「你帶人,去把鄰近幾個皇莊有劣跡的莊頭都抓來。」
他說到此處時目視曾太監,曾太監明白,嘆氣道:「老奴安排人帶這位軍爺去。」
他本是奉旨做主之人,在場官員再一聽他的安排,也無不妥,且又要以身犯險,更挑不出什麼來,毛指揮使抱一抱拳:「王爺英明,下官等人都聽王爺的。」
當下眾人各自領命行事,沂王在曾太監、昌平縣令及護衛的圍擁中,過了兩莊之間的民田,逕直往對面的太子莊田而去。
沒近主院,已能看出此地確實是亂了。
亂民本來都是最溫馴的普通百姓,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甚至已經習慣了官府的各項攤派盤剝,只要還能有口飯吃,還能活下去,他們都能忍忍算了。
當連這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時,他們的反抗就會來得格外暴烈而不顧一切。
因為已經沒有「一切」了。
圍住太子莊田主院的數百名百姓,有一些是隨大流湊熱鬧,有一些是渾水摸魚無事生非,還有一些,就是受了委屈無處伸冤、已在失控的邊緣了。
後兩種最危險,第三種可以很容易地把第二種煽動起來,進而裹挾住第一種一起作亂。
毛指揮使帶兵踩過剛收割過不久的田地,遙遙望見那座被烏壓壓人群圍住的莊園時,就認同了沂王的判斷:確實頂不住亂民衝擊,這些亂民兇惡起來,堪稱不要命,而且什麼可怕的事都做得出來。
要是趕在他們圍住主院之前,還能強攻,現在只能投鼠忌器了。
沂王騎著馬,靠近了莊田主院。
他們這一行人都是高頭大馬,很顯眼,很快吸引到一些亂民,投過警惕的目光來。
曾太監從一個護衛的馬背上滾下來,跑到沂王馬側,舉著手高喊道:「眾位鄉親,都冷靜冷靜,我們王爺奉皇上之命,來處置那些害人的東西,還大家公道來了!」
亂民群裡起了一陣騷動。
曾太監在落霞莊住了十來年,他早早地養老,閒著無事常在昌平各處晃悠,當地不少百姓認得他。
有些人的臉色變得猶豫。
曾太監勸他們:「你們有什麼冤情,都可來告訴王爺,就不要耽擱在此處了。王爺替大家上稟,好不好?」
沂王飛身下馬,向亂民走近,他行步之間自有威嚴,氣度莊重,亂民們打量著他,漸漸有人意動。
但也有人絲毫不為所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漢子就忽然冷笑大聲道:「王爺又怎麼樣,太子還說替咱們做主來的呢,做得老子家破人亡!」
他這聲一嚷,本已有所活動的亂民頓時又聚了回去,目光重新變得畏懼又痛恨。
就是這些貴人,害得他們沒了活路,天底下哪裡有什麼好貴人!
曾太監賣力相勸:「我們王爺不是那樣人,咱家在落霞莊這麼多年了,諸位互相打聽打聽,咱家欺負過誰沒有?都是王爺耳提面命,叫我要老實做人,假如有魚肉百姓的事,那就活剮了我!我們王爺說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再不會改的,你們說我怕不怕?我自然從來不敢啊。」
他以自身為背書,到底有點效用,有人就問道:「那我們現在散了,還追不追究我們的罪?孟莊頭之前說,我們是造反,等大軍來了,要把我們統統抓去殺頭。」
「什麼孟莊頭,他就是第一個活畜生!」那中年漢子又罵,「抓了我的小妮兒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要敢出來,老子先殺了他!」
沂王眉心擰起,轉頭問曾太監:「怎麼回事?孟良才還糟蹋民女?」
曾太監苦笑:「這家的小妮兒老奴見過,是個小美人,孟良才自己不好這口,大約是抓去孝敬太子的。」
沂王臉色冷酷下來,道:「叫孟良才出來。」
曾太監微愣:「只怕他不肯——」
「你喊話,他如不出來,本王即刻掉頭就走,進宮向父皇請罪,本王能力有限,解不得這圍,請父皇另派人來。」
曾太監的大肚子挺了起來,應道:「是!」
這才是他們王爺麼,這樣做事才痛快!
他便衝著主院大門方向大聲叫喊起來,亂民們面面相覷,不知哪個先跟著喊了一嗓子,然後眾人七嘴八舌地都叫嚷起來。
「孟良才,出來!」
「孟良才,出來!」
「孟畜生,你不出來,王爺就走了,你跟你主子就完了!」
不知喊了多少聲,終於,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人的腦袋從院牆後緩緩升了起來,臉是笑著,卻比哭還難看:「沂王爺,皇上派您來平叛,您為何還不把這些亂民抓走,卻叫他們胡亂嚷嚷,都驚著太子殿下了。」
沂王負手,淡淡道:「本王正在辦差,有些事要問你,問好了才能辦,你出來。」
孟良才如何敢出,曾太監便厲聲道:「咱們做奴婢的,該豁出性命保護主子才是,哪有你這樣龜縮不敢出頭的?你是不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咱家話放在這裡,太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都是你害的!」
孟良才還想拖延,亂民們見到他冒頭,又鼓譟起來,裡面的人聽著動靜,不知是不是嚇到了,只見孟良才被向外一推,跌下院牆來。
院牆外,就是圍的裡三層外三層的亂民。
「……」
孟良才摔得灰頭土臉,但竟不敢撥出一聲痛來。
他抖索著半爬起來,望著四周一張張臉,從來沒覺得這些螻蟻一樣的人如此可怕過。
沂王往他走去。
護衛們緊張地護在兩邊,但沒用怎麼開路,亂民們自動從中間分出一條道來。
孟良才見著了他,終於找到了點安全感,忙向他爬過去:「王爺,王爺救命。」
沂王立住了腳步,正可望見他的頸後,聲音更淡,問道:「小妮兒在哪裡?」
孟良才愣了愣:「誰是——」
中年漢子擠過來,赤紅著眼痛罵他:「你還裝!我的小妮兒好好在河邊洗著衣服,你就叫狗腿子帶走了她,我找你要人,你說她去享福去了,還說我不識抬舉,叫狗腿子打我!你這個畜生,你到底把我的小妮兒怎麼樣了?!」
他狀若瘋狂,口水都噴到孟良才臉上,孟良才生出畏懼,終於道:「我是帶她來享福,服侍太子殿下還不是天大的福氣麼?只是她鬧死鬧活地不願意,我也沒怎麼樣她,現在好好地在莊子裡——」
中年漢子眼神大亮,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道:「真的?!」
孟良才慌亂點頭。餓了幾頓不算什麼罷,他忙著協助太子理皇莊的事,確實沒來得及騰出工夫幹別的。
「你快放她出來——!」
中年漢子要廝打他,被護衛拖著控制到了一邊。
孟良才鬆了口氣,忙又向沂王求救,「王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沂王沒有說話。
他只是將手放到了腰側。
孟良才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驚恐,他抬起頭來,然後瞳仁控制不住地放大,中間映著一抹雪亮劍光。
劍光從他頸間劃過。
帶起一溜血珠。
孟良才上身僵立片刻,瞳仁中殘留著不可置信,方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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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在場眾人都驚呆了。
北風呼嘯著從田野上捲過,而莊園這裡竟出現了片刻的寂靜。
擠在後面的亂民一時沒看見發生了什麼,受氣氛感染,也下意識停住了動作,片刻之後,訊息一層層向外遞去,聲浪漸大,方又猛地爆發出一陣譁然。
「孟莊頭被殺了?!」
「好像是——不動了,沒氣了!」
「什麼好像,就是死了!這個畜生終於遭報應了!」
人群亂哄哄地,但沒有再往前擠,而是往後退出了一塊更大的空地——
孟良才就這麼死了,往日在昌平作威作福、當地官員都拿他沒辦法的人物,沂王殺他竟不比殺一隻雞更難,亂民們覺得痛快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
這是真正的天上的貴人,更是位活煞星,亂民們心裡連日被激發的熱血叫這真正的鮮血一澆,都冷卻了一些下來。
院牆裡面的人感覺到動靜不對,有一個護衛登上梯子探頭往外看了看,他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倒地的孟良才和他流出的一灘血,再跟沂王冷漠的目光一對,驚得立即又下去了。
沂王不多理會,曾太監慇勤地拿出手帕將他劍上的血擦乾淨了,他便收劍回鞘,環顧著四周,道:「孟良才作惡多端,本王奉聖命,已經令他伏法,爾等該散去了。」
眾人互相推擠著,有些想走,又有些遲疑地不足,以沂王為中心,擴散開的空子更大了,倒是將主院的院門前方完全讓了出來。
此時有一個被青年婦人扶著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擠到前面來,行禮道:「王爺,王爺幫著了了他家的事,可隔壁的錢莊頭設圈套騙去了我家的田,可憐我兒沒法子,去找那挖水渠的苦活幹,不小心被土筐砸了腳,又只得歇在家裡,寒冬馬上來了,我們一家的口糧都沒有著落,老婦人這麼大年紀了,死了就死了,可我兒和兒媳婦成親不到兩年,還沒有留個後,求王爺做主啊。」
「我家也是——」
「我家也有冤情要說,王爺做了主,咱們就走!」
有一個出頭的,人群的膽子又大了起來,沂王表情肅然,轉頭看了昌平知縣一眼。
昌平知縣兀自茫然,曾太監無語提醒道:「大人,這是你親民官的事,你不出面,難道還指著咱們王爺一件件地在這裡替你斷官司不成?」
昌平知縣慌張了一下,他不敢不聽曾太監的話,倉促裡又想不到要說什麼——他一半神智還被地上那灘血驚住了沒回來,抖著嗓子勉強道:「你們有什麼冤情,都可來尋本官上告。」
百姓們看他那副模樣,壓根不相信,往常也沒少去告過,這個知縣要是有用,大家也不會被欺負得活不下去了。
眾人便仍舊不肯離去,七嘴八舌地只是要沂王做主。
但沂王確實不能事無鉅細地挨個理論,他受到的旨意是來為太子解困,殺一個孟良才算立威,可不能把犯事的莊頭們全殺了,且也不能只聽信百姓的一面之詞,又要尋人證物證相核對,就算最後他真下得了這個狠手,一兩個月都不見得能把這些官司全理清楚,太子不可能一直在裡面等著,皇帝也不會容許拖那麼久,從各方面來講都不現實。
只是這些百姓畢竟其情可憫,沂王冷冷瞪了一眼無能的昌平知縣,再放緩了一點聲音,開口道:「本王會奏請朝廷,另派欽差前來此地,那些有劣行的莊頭,本王略有耳聞,已經著人去抓捕了,待查明他們的罪行之後,自會有欽差秉公處置。」
這時候,田野那邊馬蹄聲起,離得近些的兩個莊頭已經被抓來了,毛指揮使帶兵交接,然後親自把人押送了過來。
毛指揮使也有兩分好奇,他隔了段距離,猜到發生了什麼,但不真切,此時近前看到地上孟良才的屍體,不由咂了下舌。
這事還真只有沂王來辦能辦得利索些,一般官員來,敢抓亂民,但不會敢上來把太子的莊頭殺了,不殺莊頭,就不能取信亂民,就得僵持著拖下去,拖多久天知道。
他押來的兩個莊頭都不是好東西,其中一個正是強佔了老婦人地的,之前那麼威風凜凜的莊頭被五花大綁,見到死去的孟良才更是嚇得直抖,老婦人痛快地向他啐了一口,扶著兒媳的手往後退去:「王爺說話算話,老身聽王爺的,回去等欽差來。」
有接連發生的兩件例子在前,又有毛指揮使帶來的兵士在不遠處威懾,眾人終於真正鬆動了情緒,緩緩都向後散開。
只是有些人還捨不得馬上就走,沂王看上去沒有找人後賬的意思,他們的膽量也就大了些,想再看看熱鬧。
吱呀。
沉重寬大的主院院門被推開了。
太子等不及要走了,這近兩日工夫簡直是他的噩夢,他多一刻都不想再留下。
亂民們已經散開,田野上有那麼多的士兵,門外也還有毛指揮使等人,太子自己身邊也有護衛,看上去已經安全無虞,滿臉晦暗、眼下都有一抹青黑之色的太子出得門來,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去把馬車備來。
馬車停在主院東北邊上的車馬房那邊。
等著的片刻裡,太子走到沂王面前,嘴角擠出笑意,眼神藏不住怨怒:「孟良才畢竟是宮裡的人,你不處置亂民,先殺了他——」
沂王目光凝住,忽地伸手將他猛地一推。
太子站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隱忍的怨怒變成大怒,正要發作,周圍的人都亂了起來。
「王爺!」
「王爺您傷得怎麼樣,大夫呢,快傳大夫來!」
「刺客在那裡,快抓刺客!」
一片混亂裡,沂王皺緊眉,伸手摀住了右臂。
他的右臂側上,插了一支短短的羽箭。
箭支做得粗糙,但殺傷力不弱,沂王指縫裡開始滲出鮮紅的血。
他穿了盔甲,但為了方便活動及儘快趕到昌平,甲衣的樣式是相對輕便的無袖罩甲,亂民手裡可堪作亂的不過是鋤頭一類,罩甲應該就夠防身,誰知道會有箭支出現。
太子呆住了,後心直髮涼——沂王要是不推開他,那支箭射進的就是他的後心。
忽然出現這樣的變故,亂民們嚇得四散奔逃,什麼熱鬧也不敢再看了。
射箭的人沒跑,他是個中年男子,面容粗糙,像是飽經風霜之色,他往後退了幾步,不等護衛們近前,將手裡的弓往地上一摔,哈哈笑道:「大郎,爹沒用,不能為你報仇,爹這就來陪你了!」
他手裡還有一根羽箭,用力往心口一插,人便倒了下去。
亂民們嚇得跑得更快了。
官員們有的驚呆,有的忙向沂王靠近,一時也顧不上下令去抓,很快人都跑光了,莊園四周一下子空落下來。
沂王右臂傷處的袍袖已被染紅了一小片,曾太監急得嗓子都劈了,尖利地指揮起人將他扶上一個護衛的馬背——沂王傷的是右臂,無法再自己掌控韁繩,又讓人趕緊去請大夫找藥。
沂王表情鎮定,只是眾人都看得出他臉色已變得蒼白,他從通州碼頭連夜快馬趕來,到地頭也沒空歇息,現下又一直失血,雖傷的不是要害,也難免要變得虛弱。
何況,以他親王的身份來說,受這樣的傷已經算件很了不得的事了。
沂王到了馬背上,靠著護衛向底下的毛指揮使和昌平知縣點一點頭:「餘下諸事就交給你們了,保護好太子殿下。」
毛指揮使忙道:「是,王爺快去治傷吧。」
這趟差事順利又不順利,來救太子,太子沒事,可把王爺傷了,也是讓人煩惱地想撓頭皮。
沂王淡淡地再向太子告別,太子連日來所受驚嚇無數,以這次最大,因為危險離他實在也最近,再是瞧這個弟弟不順眼,此時也說不出什麼,回過神後,趕緊催促他去治傷,倒也像一個充滿關切的兄長。
沂王被護衛帶回了落霞莊。
兩處離得近,他不用遭受太多顛簸,他在主院下馬不久,最近的一個大夫也被護衛快馬帶過來了。
這大夫醫術一般,得知中箭的是位王爺,抖抖索索地比劃了好一陣子,竟不敢下手拔箭,曾太監氣得大罵他,沂王阻止了,讓他派人到京裡去請大夫。
昌平以田莊居多,好一點的大夫都不在此處,好在靠近京城,快馬的話一個時辰夠來回了。
「再讓人去碼頭把孟源帶來。」
拔箭治療之後還要休養,自然是沂王府自己的醫正用起來最順手了。
曾太監答應著要去,想起來又忙轉頭問道:「王妃娘娘呢?要不要請娘娘也回來。」
沂王頓了片刻:「問一問她,隨她自己吧。」
曾太監難得地有點糊塗,這算個什麼說法,依他想來,王妃娘娘就該一起回來好照顧王爺才對,他不過是順口請示一下,怎知得了個莫名說辭。
當下也不及多想多問,忙忙出去找到護衛,原樣將話傳了出去。
護衛趕到碼頭時,蘭宜正靠在艙室窗邊,看著外面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
她沒再擔心什麼,杞人憂天又無用,只是覺得有點無聊,這個時辰了,城門快關了,沂王今天多半回不來,她要在船上再住一晚上了。
也不知太子救沒救出來。
他應該不至於就這麼被亂民害了,要是真的這個不大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說實話,她第一懷疑的不是亂民,而是沂王。
竇太監慌亂的腳步聲於此時響起,攪散了她散漫的思緒。
「王妃娘娘,王爺遇刺中箭了!」
蘭宜吃驚轉頭,她心頭的不妙預感其實是強壓下去的,這一下被全部翻倍忽然挑起,她想站,竟站不起來,眼前一黑,晃悠了一下,翠翠忙扶住她。
竇太監一見,嚇了一跳:「娘娘別著急,王爺是手臂中箭,應當無性命之憂。王爺遣人來要孟醫正,老奴是想問娘娘,要不要一道回去。」
蘭宜定了定神,把竇太監的話又想了一遍,慢慢站穩了。
這其實是她自己知道得太多,想的也就多了,不然,不至於有這麼大反應。
她點頭:「回去吧。」
一直住在船上並不舒適,何況她又有點預感:沂王這一傷,他們離京的行程多半就要耽擱下來了,早兩天晚兩天,她都得回去。
竇太監看在眼裡,他不知道,心下甚為感動:王妃待王爺的情誼,可比他這個多年服侍的老奴還深哇。
蘭宜禁不起快馬,便安排在隔天一早坐車回去,竇太監跟著孟醫正和護衛先行一步,當即連夜趕去落霞莊。
他到時,沂王的箭已經拔去了,也包紮好了,孟醫正和京裡請來的大夫交流沂王的傷勢,竇太監則圍著沂王長吁短嘆地關懷了好一陣,沂王漸漸嫌他囉嗦,攆他到一邊去。
竇太監感慨道:「老奴可是比不過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才聽見王爺受傷,就站都站不穩了,心疼得差點暈過去。」
沂王:「……」
他蒼白著臉挑起眉來。
竇太監見他是要聽的意思,連忙繪聲繪色地又形容起來:「王妃娘娘明日就來了,王爺要是不信,親自問王妃娘娘。」
隔日下午時,蘭宜坐車到了。
孟醫正已和京裡大夫詳細詢問過沂王傷情,並在換藥時親眼看過傷口,此時全權接過了治傷事宜,正熬好了一碗藥送過來。
蘭宜籠著斗篷,匆匆邁過門檻,走進門來。
沂王要接過藥碗的手停住了,示意孟醫正將藥碗放到桌上。
孟醫正除了醫治,不管別事,便依言放下後退出去。
蘭宜走到跟前,上下將坐著的沂王一打量,鬆了口氣:還好,除了包紮起來的右臂,別的沒有什麼大礙。
沂王下巴往桌上的藥碗示意了一下。
蘭宜沒看懂,道:「王爺的藥好了?快喝吧,不用管我。」
她往旁邊椅子走,想坐下歇一歇。
沂王動也不動,盯著她,道:「本王手臂受傷,端不得藥碗。」
「……」蘭宜看看他完好的左臂。
沂王臉色不變,道:「看什麼,不是你自己要回來照顧本王的嗎?還是你嫌本王傷得不夠重?」
蘭宜無言。
她心頭最後一絲隱憂散去了:這傷肯定是真不重。
起碼他這無理攪三分的霸道精神,比平常時候一點不差。非但如此,還多了點以傷訛詐的架勢。
這要求雖然來得不必要,到底不算過分,她慢吞吞地,在他的緊迫注視下,還是伸手去端起了藥碗。
沂王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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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蘭宜到後不久,太醫院的一位資深太醫也到了。
原是皇帝下令派來的。
太子已脫困回到宮中,沂王受傷的訊息也傳了回去,皇帝震怒擔憂,連下數道旨意,除往落霞莊指派太醫外,還從大理寺調了欽差,徹查昌平皇莊不法事,又將毛指揮使後續一共抓到的五個莊頭都先關押起來,等著按律定罪,十之八九是要處以極刑了。
宮裡為之躁動起來。
曾給張太監送過銀票的王內監瞅著空子又找了過來,這次不等他說話,張太監已直接擺手:「別費勁了,傷了沂王,讓他們把後事預備一下吧,別的不用多說了。」
王內監在冬日裡急出一頭的汗:「那是亂民幹的好事,怎麼能算到他們頭上呢?該把那些亂民都砍了才是!張公公,你有主意,幫著指點指點——」
「這回別說咱家了,太子都不能說什麼。」張太監搖頭,「沂王為救太子受傷,太子再護著他們,讓皇上怎麼想?老王,你還是管好自己吧,別被你那兩個乾兒子拔出蘿蔔帶出泥地捎帶出來就不錯了。」
王內監是內官監太監,專事採辦各種御用器物,簡而言之,皇莊莊頭往宮裡繳錢,內官監則管花錢,兩處因此有所連線,被抓的五個莊頭,有兩個都認了王內監做乾爹,平時王內監就是他們在宮裡的靠山。
王內監聽得心內發顫,試探地道:「聽說沂王只是手臂中箭,傷的不重。」
「你訊息倒是靈通,不過你說了沒用,得等太醫回來。就算不重,龍子鳳孫的血,也比你我金貴多了,沂王先前侍疾染病那事,在皇上心裡剛過去,這一下又叫勾起來了,」張太監說著反問,「你說皇上心裡好受不好受?」
王內監啞口無言。
「明告訴你,皇上如今,原是不大願意費事煩神的,能過去的就過去了,偏你們鬧成這樣——」張太監又搖了搖頭,「我可有日子沒見皇上這樣動怒了,你就想去吧。」
王內監哪裡敢想,怎麼想都是不妙,此時張太監已加快步子,丟下他逕自往前面乾清宮去了,他想追上去再求一求,又不敢在這個當口靠近乾清宮,在原地猶豫時,有路過的內侍好奇地看過來,有的想來與他答話,王內監沒空理會,也不敢惹人注目,跺一跺腳,只得走了。
**
落霞莊。
王太醫正給沂王把脈,孟醫正和毛指揮使在一旁作陪。
毛指揮使本已護送太子回宮,得知皇帝要派太醫後,他心生忐忑,又跟了過來。
沂王畢竟是在他眼皮底下受的傷,雖然不重,假如皇帝要追究找人出氣,他這個帶兵救援的跑不掉,所以跟來一趟,看看究竟,也賠兩句好話,討點情面再說。
「從脈象上看,王爺失血不少,略有虛弱,但細弦而有力,當無大礙。」王太醫欠身道,「不知方便請看王爺傷口嗎?」
沂王道:「請王妃來。」
王太醫與毛指揮使一時不知何意,王太醫還好,他出入宮廷,替嬪妃看病也不少,便仍舊站立不動,毛指揮使就不知該不該迴避了,沂王瞥了瞥他,道:「你也要進宮回話,就不必拘泥了。」
毛指揮使跑這趟也不全是為了探望沂王,他還有別的差事,要將昨日那個中年男人的來歷根由都查明白,傷了沂王,那就是貨真價實的亂民了,哪怕本人死了,這事也沒完。
蘭宜從裡間走出來。
她剛歇了一陣,緩過神來,聽見外面堂屋對話,太醫也說沒大礙,便又放鬆了些,沂王叫她,她沒多想,起身就出來了,直到看見沂王向她攤開手臂:「太醫要看本王傷口,你來為本王寬衣。」
蘭宜:「……」
她才不要幹這事!
使喚她還沒個完了。
蘭宜倒不是想躲懶,而是王太醫和毛指揮使都是外人,以她的臉皮,根本伸不出手去替沂王解衣——哪怕只有兩個人時,她也從沒解過,都是他自己來的。
這時候要退回去也晚了,蘭宜也不好說讓別的下人過來,沂王要使喚她時,從不容許以下人相替。
「王爺才換的藥,又折騰什麼。」蘭宜找藉口,「孟醫正清楚王爺的傷,問孟醫正就是了。」
沂王輕斥她:「王太醫是奉父皇之命,怎好不叫他看明白回話。」
「……」蘭宜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
她覺出來不對了,真想讓王太醫看,怎會叫她出來。沂王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孟醫正微笑著道:「不如把射傷王爺的箭頭取來,請王太醫看一看。」
王太醫奉聖命而來,自然得診斷清楚才能回去,但又不敢讓沂王有所為難,一聽這是個主意,便道:「也好,王爺傷的不是要害,那看箭頭就夠準了。」
箭頭如何,很大程度就決定了傷勢的輕重。
很快箭頭放在一個銅盤裡由竇太監捧來了。
鏽跡與血跡凝結,佈滿箭身,乍一看怵目驚心。
王太醫都抽了口氣:「這箭——可不好!」
毛指揮使也忙擠上來看了看,他邊看邊忍不住道:「昨天那個人自盡用的箭頭我後來讓人拔出來了,是和這個一樣。」
竇太監冷著臉:「莊子上打聽過了,那原是個老獵戶,家傳的本事。」
毛指揮使點頭:「我當時也叫人問了問,是個獵戶——」
有沒有本事他還沒來得及追究,不過此時他心中一動,那獵戶當然該是有本事的,不然怎麼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差點行刺太子成功?
皇帝必定要問,他們這些京衛都是幹什麼去的。
「很厲害,」他眼睛用力一眨,順著說下去,「附近山上的飛禽走獸,就沒有他打不著的。王爺真是捨命相護,才救了太子殿下,讓我等甚是慚愧。」
竇太監安慰他:「事出突然,誰知道有這樣的人呢,你們本是聽王爺指揮,也都盡力了。」
毛指揮使鬆了口氣,他知道竇太監是沂王府的大太監,這個發話便可以代表沂王,忙抱拳道:「多謝王爺寬宏體諒。下官必定好好去追查那個獵戶。」
竇太監嘆了口氣:「不用查啦。那家子沒人了,那老獵戶只有一個兒子,也是獵戶,前陣子在山上打著了一張上好的狐皮,回來高興地炫耀了一圈,孟良才那廝得知,去以低價強買了來,老獵戶沒法跟孟良才作對,就埋怨了兒子,怪他不該露財,小獵戶氣性大,半夜悄悄跑上山,想再打一張狐皮,結果失腳摔下山……老獵戶在山上不眠不休地找了好幾天才找到,屍首都被啃得不全了。」
這都是曾太監彙報來的,他算昌平的坐地戶,本地沒有什麼事他不知道,何況沂王之前又來過問過皇莊,他更加要細細蒐集了。
毛指揮使呆住了:「這、可這跟太子——」
竇太監嘆氣:「孟良才聲稱是要獻給太子的,不知道他到底獻沒獻,總之這個老獵戶是恨上了太子,兒子沒了,他也沒指望了,你說他下手狠不狠?可憐我們王爺手足情深,他這麼狠的一箭報復到了王爺身上,唉。」
他這麼接連幾聲氣嘆的,把毛指揮使嘆的心肝直顫:幸虧王爺不追究啊,不然傷怒之下一狀告上去,他肯定跟著吃掛落。
蘭宜沉默地立著。
她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實在也是有點佩服:莫怪太子鬥不過他,沒有什麼不可以被他利用。
別說太子接連失德,就是不失,只怕也難以在這樣的心機謀算之下保住地位。
沂王啟唇,問王太醫:「本王離青州多時,亟欲返回,依你之見,本王休養幾日可以啟程?」
王太醫看了箭頭,又聽了那麼一篇話,如何敢輕易給出定論:「王爺身體要緊,還是多多休養為上,最好待傷癒之後,稟得皇上同意之後再說動身。」
不然萬一路上出點什麼差錯,豈不是他醫術不精,既然是養傷,自然養得越久越安全。
「那本王便只得再住一陣了,有勞你辛苦一趟。」
「不敢,不敢。」
王太醫和毛指揮使陸續告退走了,蘭宜也要回內室去,沂王指使她:「本王渴了,倒茶。」
蘭宜頓了頓,倒給他。
她預備好了沂王如果敢連茶都要她喂,那她就敢手滑。
沂王並未如此行事,自己伸手接了茶喝了。
蘭宜見他還算要臉面,便也不多說什麼,不想再被他找事,轉身往裡間走去。
沂王起身,跟了進去。
蘭宜不跟他搭話,到炕邊要坐下。
沂王站到她面前,手臂展開,自然地道:「寬衣,本王見客倦了,要休息了。」
「……」蘭宜忍不住道,「我看王爺與客周旋,精神甚好。」
那兩個客簡直是全程叫他牽著鼻子走,還將她也利用上了。
她現在都懷疑,他這傷到底是怎麼來的,他身體大部分都罩了甲,偏偏是露在外面的手臂受了傷,鄉間獵戶的箭,殺傷力真如竇太監渲染的那樣厲害,他也不會要繞彎子而不展示出來——
沂王眼神閃動,忽然笑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本王精神好,你要不要試試?」
蘭宜吃驚地說不出話。
他這是哪裡來的鬼話!
蘭宜冷著臉站起來,伸出手去。
沂王以為她要認輸替他寬衣,便站著沒動。
蘭宜伸出手指,在他包紮的傷口處戳了一下。
沂王:「……」
他皺眉吸了口氣,臉也白了白。
蘭宜一驚收手。
他這神色做不來假,分明是痛得不輕,已經如此,不安分呆著養傷,卻莫名其妙要招惹她一句,真不知圖什麼。
蘭宜無奈道:「王爺,你到底在興奮什麼。」
就算太子將要倒黴,可他這付出的代價也不小了。
又是病又是傷,才能換點聖心偏向,那至高之位險峻無比,攀爬起來如此費力,即便有日登上去,也是一片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吧。
沂王臉色緩過來,道:「寬衣,本王就告訴你。」
蘭宜不那麼想知道,可是她剛才下手沒留情,他沒追究,她到底有點理虧,猶豫片刻,重新伸手,有點生澀地協助他將外袍寬去。
沂王完好的左手攬住她就勢半倒到炕上。
蘭宜事都做了,不能不求個明白,便催促地看向他,沂王這次沒賣關子,勾起她一縷髮絲,笑道:「本王是想,接下來事事有王妃照顧,十分安心。」
他怕蘭宜聽不明白,詳細舉例道:「寬衣是不必說了,你做的一般,好在本王不甚挑剔,晚間沐浴,孟源說了,我這傷處沾不得水,你要記得;再有,也要勞煩王妃自己……」
他湊到蘭宜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蘭宜瞬間面色暈紅,恨恨地想把他推翻到地上去,到底力量不濟,看見他的傷口又有點手軟,只推在他的胸膛上。
沂王發出低沉笑聲,還怪她:「本王想許久了,都是你總不肯,這下你總沒有可推託的了。」
蘭宜恨不得摀住他的嘴——她想都不好意思想,他怎麼有臉就這麼說出來。
她一刻前還有點聯想,他後來早亡,是不是跟這些不計代價的傷病有關,但現在只覺得:他這一箭真是捱得太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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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乾清宮。
「——先前不是說沒傷著要害嗎?」
回來稟報的王太醫感覺到御座後皇帝的煩悶,不由低下了頭:「王爺傷的確實不是要害,但箭傷畢竟不同於普通皮肉損傷,那鄉間獵戶所用的箭不大乾淨,最好多休養一陣,不然,引起感染就麻煩了。」
「這自然應該。」皇帝便發口諭,「讓沂王在京裡好好養傷,過了年再走也無妨,不必操心別事。」
王太醫鬆了口氣,果然,給貴人看病,十分把握也只說五分才好,這要再出了事,可跟他沒關係了。
他退下去,輪到毛指揮使,毛指揮使奉旨辦差不敢馬虎,也是親自帶人又去尋訪了一圈,老獵戶家的情形果如竇太監所說,已經絕了戶,他便如實稟報起來。
張太監立在一旁,覷著皇帝臉色越來越冷,最後冷哼了一聲,他也不敢再覷了,屏息低下頭去。
算起來,從前隔空交手,太子就沒勝過沂王兩回,越是敗,越是不甘心收手,終於把沂王從青州招惹到京城來,兩兄弟對面遭逢,太子更加沒有還手之力了,得這樁差事時,原是揚眉吐氣,誰知道一截截地,敗退到這個地步呢。
他是離聖心最近的人,看得清楚,從前皇帝對太子雖有不滿,沒有表現得如此明顯,太子的地位尚算穩固,這麼多年過去,隨著沂王進京,才竟搖動起來。
無論太子自身有多少問題,沂王在其中都必定出力不小,「功」不可沒。
張太監有點發愁,他暗中偏向太子,是因皇帝年事已高,想為自己留條後路,可再這麼下去,就不好說了。
這時毛指揮使奏報完,見皇帝沒有別的吩咐,便退了出去,一個在門外已經等了一會的內侍進來道:「啟稟皇上,東宮來人稟報,說太子殿下病了。」
皇帝臉色更不好了:「什麼病?」
內侍加了些小心:「請太醫診斷過,說殿下是受了驚嚇,憂懼積於心中。」
皇帝冷淡道:「那就叫他閉門養病吧。」
內侍告退:「是。」
內侍出去後,皇帝又改了主意,叫張太監:「你去看看,太子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張太監心內一顫——皇帝對太子的不滿竟然累積至此,不過,就是他聽見時也有點猜疑,太子是不是裝病好逃脫責備。
皇莊那邊的亂象,不少是太子的莊頭孟良才惹出來的,就是行刺的老獵戶都是因為與孟良才結了仇怨,查到最後查成這樣,太子想賴都沒處賴去。
他應聲出去,揣著手,頂著風往東宮走。
到時,太子正在喝藥,一個容色豔麗的美人坐在他身邊,一勺一勺地喂與他,另一個嬌小可人的美人跪在他腿邊,替他捏著腿。
張太監頓了一下。
太子從前也是這副做派,他看習慣了,可眼下還這樣,他都不得不勸一句:「殿下病中,皇上正擔心著,您該保養些才是。」
太子呵呵一笑,面色發紅,神態憊懶:「父皇哪裡有空擔心我?他一心掛念沂王吧。」
張太監勉強道:「殿下何出此言,您也是皇上的兒子,皇上豈有不放在心上的。」又勸,「殿下慎言。」
太子沉默了一下,讓美人扶著坐直了些:「孤當你是自己人,說話才隨意了些。孤再謹慎,又有什麼用,禁得住那些小人詆譭。」
張太監想一想皇帝先前聽聞太子與沂王病情的不同態度,心裡也有點替他委屈,嘆口氣道:「越是如此,殿下越要打起精神,終究不是什麼大事,皇上一時生氣罷了,過一陣子,就過去了。」
太子冷笑:「過一陣子,誰知道會不會又有新的罪名扣到孤頭上,孤昨日求見,父皇就不肯見,叫孤回來思過,孤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成天不是禁足就是思過——哪天才是個頭!」
昨日太子來乾清宮時,就是張太監出來傳的話,他自然知道此事,心裡也有幾分理解他的自暴自棄,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打量著他,這一會兒功夫看出來他的病跟病因都不假,如此差事倒是好辦了,不用尋話矯飾,便又勸了兩句,太子不知是不是聽進去了,終於將美人揮退出去。
張太監見差不多了,原想告退,太子卻叫住他:「張公公,你是不是有個侄兒叫張懷,在京衛裡做侍衛?」
張太監愣了一下:「是。」
他不知太子怎麼會在這時突然提到張懷,一時懷疑是不是這個不爭氣的侄兒又闖什麼禍了。
太子又問:「他隨你去青州沂王府頒過旨?」
張太監隱隱有所感覺,應聲變慢了,卻也不能不應:「——是。他是個不成器的,因為不知禮數,被沂王下令打了板子。」
「他頭回出去,難免出點差錯,多出去幾次就好了。」太子不放在心上,道,「孤這裡,就正好有件事,若辦得不錯,以後孤有的是重用他的時候。」
張太監聽話音,張口就想拒絕——他可以給太子辦點小事、透露點不算機密的御前言語,也可以替太子這裡的問題遮掩一二,但不能真的跟太子裹到一塊兒去。
他是皇帝的人。
始終記清這點,是他能安全至今的重要原因。
但搶在他開口之前,太子已先道:「你叫他再去青州一趟,替孤打聽打聽沂王府的事,比如那些欺凌百姓的,插手民政的,要是有練兵私藏武器的更好。」
張太監瞠目結舌:「這——不是老奴推脫,殿下還是另尋得用的人罷,張懷那小子真不行,只會誤了殿下的事。」
「他辦不成,孤也不怪他,」太子安撫道,「孤身邊的人如今不好輕動,怕父皇發現。外面的人又信不過,你的侄兒就不錯,就叫他尋理由告一陣子假,找不到沂王府大的錯處,弄些小過也行——哼,沂王只想在京找孤的麻煩,卻不想他那王府無人管束了,孤就不信他府裡的人都能老老實實的,一個錯也不犯!」
張太監聽得兀自發呆,別說,太子這個主意還真不錯,正面打不過沂王,就繞過去攻他後方,要不是派到了他的頭上,他都一定贊成。
太子又許諾了幾樣別的好處,張太監不想答應又難以回絕,頭疼地從東宮出來後,去皇帝那回了話,拖延了兩天輪到換值,他就索性告假出宮去了。
回到張家宅院,見到已經滿月變得玉雪可愛的小女兒,他心頭的鬱悶總算舒緩了些。
周太太察言觀色:「老爺在宮裡有了不痛快的事嗎?」
這個半路上撿來的外室雖然不大貞烈,頗能體察人意,張太監越來越願意與她吐露點心事:「貴人交辦了件為難的差事,咱家不想辦。」
周太太聽得眼神一閃:這差事要是皇帝交辦的,再怎麼張太監也不會說不想辦,因為他不辦,搶著要擠下他去辦的人多了。
張太監又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宮裡稱得上貴人的不少,但一般的嬪妃之流都不夠格指派他,能讓他這樣的人數得出來。
她怕惹張太監懷疑,不敢細問下去,安慰道:「老爺敷衍一下就是了,辦了辦不成,總不能十分責怪老爺。」
張太監嘆氣:「只能如此了。」
半隻腳踏到那邊船上,下不下來都不容易。
在家盤桓了兩日,他心情好了不少,重新回宮裡去了。
周太太獨自尋思半天,不確定這訊息要不要送出去,畢竟有些沒頭沒尾的,正猶豫間,張懷揹著個包袱來了。
張太監其實沒叫張懷過來,不過周太太平時吃的用的沒少塞給張懷,張懷對便宜嬸娘的印象很好,這一下要出遠門,就自覺地繞過來說了一聲。
「叔叔叫我去青州辦件要緊的事,得有陣子呢,嬸娘,我沒回來時,你要是有事,就等叔叔出宮再說。」
「……」周太太壓下心中情緒,笑道,「好,你去那麼遠,就帶這點東西怎行,快等會兒。」
緊著把家裡現有的能用上的東西又打了個大包袱塞給張懷,張懷嘿嘿笑著接過來:「多謝嬸娘,嬸娘待我,可比我娘還大方。」
高高興興地走了。
周太太忙打發楊升去找一直留守在附近的孟三。
訊息過了兩道手後,傳到了落霞莊。
孟三快馬趕到時,蘭宜與沂王正用晚膳,她聽了,想了一想,就繼續用起膳來。
太子派人往青州的用意不難猜,她也不往心裡去,太子幹這樣的事不只一回了,比如她跟沂王在仰天觀遭逢就算,不過這次用上了張懷——
蘭宜心道,太子精心培養的人手不會都在之前跟沂王的交鋒中損失得差不多了吧?
想到此處,她忽覺未聽見沂王的動靜,一抬頭,才見到沂王冰霜一樣的臉色。
蘭宜有點驚訝。
沂王又不是不知道張懷是什麼成色,以他的城府,何至於動怒。
她不想招惹沂王——說不定就要招來什麼穿衣寬衣的差事,便悶頭不響,繼續把飯吃完。
她自覺已經足夠遠避是非,但「是非」還是在飯後找上了她。
被壓在炕上時,她一下悶得差點喘不過氣。
「你——做什麼。」
她掙扎著推他,沂王才讓開了一點,但整個人仍舊覆蓋著她。
蘭宜聽到他略顯沉重的吐息。
不是別的,是他在壓抑怒氣。
蘭宜心裡意外,才受傷那時他都沒有如此,不便動彈了都要說些瘋話來調弄她,今天已好些了,卻忽然發作,難道青州還真藏有什麼他不能為人所知的弱點或是祕密?
他不把身體的重量放下來,蘭宜倒也不那麼介意,又等了一會,試探問道:「王爺,出什麼事了?」
「沒事。」
這兩個字近於咬牙切齒,蘭宜一點不信。
不過她也不問了,問也問不出來。
就懶懶地躺著,她反正沒什麼可生氣的,剛吃完飯,歇一會也不錯。
但她單方面的愜意沒維持多久,沂王忽然伸手摸索她的衣裳。
他一隻手要撐著以免壓到她,用的是中箭受傷的那隻手,蘭宜愕然掙扎又不敢用力:「才吃過飯,我不要——」
哪有這樣的,她現在一點都沒有那個興致,而且他含怒而行,她也有點害怕。
真憑武力,她是拒絕不了的,哪怕他傷了一隻手也一樣。
沂王看向她的臉,動作方停了停。
他低頭以唇碰了碰她額頭和盈盈顫動的眼睫,低道:「別怕,我不做什麼。」
他確實沒做太過分的事,只是解開她的衣襟,手掌一層層探進去,沒有阻礙地接觸到她平滑溫潤的小腹時,就覆上去不動了。
他也不再說話。
蘭宜怔怔地,他手掌很熱,收著力道,像他的情緒一樣有點壓抑。
她意會到了他想說什麼。
但她是辦不到的。
她偏過頭去,一滴淚順著眼角落入髮鬢,很快消失不見。
像她從來沒有哭過,也再沒有過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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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接下來兩三日,蘭宜都有點懨懨,不怎麼說話。
侍女們不知為何,翠翠與她最親近,一猜猜到了,陪著出主意:「不如叫孟醫正來看看,他醫術極好的。」
蘭宜搖頭。
沒用,孟醫正專精的不是婦科。
就算有用她也不想再看,她曾經為此耗費了太多的心力,甚至生出怨恨,她說不出具體恨的是誰,只覺得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被楊家陸家以及規矩聯合而成的世道壓住,壓垮,壓得再無喘息之力。
她不要再回到那座山底下去。
生不出就生不出好了,她絕不會再覺得自己有問題,也不會再有任何愧疚,因為她明明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至於埋在心底的想望,她可以對自己承認,她其實想過要一個女兒。
香香軟軟的小姑娘,趴在她膝上清脆地叫「娘」。
這念頭不算強烈,因為那許多人的聲音都比她大得多,他們不但希望她生,生的還要是一個男孩兒才行。
蘭宜自己的意願淹沒其中,微不足道,因此也一度消失,直到被沂王莫名的舉動勾了出來。
蘭宜不想再怨自己,便理直氣壯地怨他。
沒事找事,偏揭她短。
沂王這兩天忙得不見人影。
竇太監也不見了,蘭宜聽見過,他被派回了青州。
真奇怪,一個張懷,怎麼值得如臨大敵。
蘭宜覺出異樣來,沂王每日具體的事務她仍不甚清楚,他不怎麼避她,只是她沒去關注——大概正因她不感興趣,他才能放心地減少迴避,但出現這樣不同尋常的局面時,她會有所觸動。
她最直接聯想到的就是小王爺還在青州。
沂王當初上京祝壽,不一定料到能在京裡呆這麼久,不然,他也許不會為了懲戒將小王爺獨自留下。
小王爺身份雖尊貴,畢竟是個孩童,不能撐起一府來,而以小王爺急躁未定的脾氣,假如執意要乘尊長不在幹點什麼頑劣的事情,長史教授等輔官加上內院服侍的彭嬤嬤都不一定攔得住。
竇太監很可能就是為此回去的。
要是小王爺那出了什麼差錯,還叫張華查探到,那真堪稱陰溝裡翻船了。
這麼看來,沂王著實謹慎,連張懷這樣的紈褲也認真應對,難怪太子想敗他的名聲捉他的錯處,鬧到最後卻總是自己吃虧。
蘭宜隨意靜靜想著,她心裡覺得還有些微說不出來的不對,因為這無法解釋沂王的怒意及忽然來摸她肚子的舉動,不過,他有不自在就要來尋她的事,又似乎是他向來的為人。
蘭宜微哂,他倒好像真要與她做長久夫妻似的,不然何必這樣。
他自己已有子嗣,嫡長正出,後繼有人。
想及此處時,蘭宜並不覺得什麼高興,反而有點發冷:為了成就大業,沂王連兒子也可以拋在青州久久不問,幾個月了沒聽他關懷過一句,她又算得了什麼。
她心中如此想時,多少在行動上表現了出來,沂王白日帶著傷臂忙碌,晚間還是要回來就寢,三五日後,他沉著臉把貼著牆睡下的蘭宜拉了過來。
「氣還沒消?你就這麼大氣性,本王要是尋常民間男子,是不是要被你罰到床頭跪著才罷。」
蘭宜閉著眼否認:「王爺說笑了,誰敢這樣對待王爺。」
「我看你就敢得很。」沂王氣勢頗洶地抵住她額頭,「本王可是看你幾日冷臉了,要是有冷宮,你是不是也要把本王發配進去。」
他咄咄逼人,陣勢擺得很大,可是真正言辭裡的求和之意,不可謂不明顯了。
「王爺胡說什麼。」
蘭宜想翻身——沒翻過去,沂王單手控制住她,一番拉鋸之後,變成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勢,這樣可以幾乎不牽動到他的傷臂,然後他的眼神在昏暗中注視過來。
「我問過孟源,他說你從前鬱結於心,才致氣血凝淤,多有不諧,調養至今,已經沒事了。」
蘭宜怔了下。
孟醫正每個月固定會為她請兩次脈,請完會說她的身體又好轉了一些,她聽見這話,就不再多問,那些醫術上的詞她又聽不懂,問多了也是無益。
她不知道沂王有命孟醫正探查那件——不能怪孟醫正,他為醫者,把脈就會把出她各樣的身體狀況,並不是刻意為之。
那就都是他的錯。
他難道以為她會因此欣喜——不,她一點都不想要,她只是控制不住地煩惡,好像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席捲著向她拍打回來。
蘭宜張口咬住他的肩。
她實在生氣,他踩一次她的痛處不夠,接連又來踩第二次,難聽的話她不會罵也不能罵,只好藉此叫他也痛一痛。
沂王由著她咬,無奈道:「怎麼這都說不得了。」
他抬手撫她的頭髮,教她:「輕點,仔細明天牙酸。」
「……」
不用明天,蘭宜現在就覺得下巴累得有點發酸了,且又不能徹底不要臉面,把口水都糊他肩上去,僵了片刻,只好退開去。
沂王捏著她的後頸迫她重新近前,與她唇齒交纏。
蘭宜心裡想拒絕,可是她的身子不那麼想。
沂王受傷又忙碌,他們有好幾日沒有親近了。
他大概也是想的,今晚上才不老實睡覺,上床就來招她。
交纏的間隙裡,沂王騰出手解她的衣帶,低聲抱怨:「知道本王受傷不方便,還系這麼整齊做什麼。」
蘭宜忍住微喘:「……你受傷,就該好好休息。」
「不行。」沂王一口回絕,「本王今天想要。」
「……」蘭宜惱得捶他一下。
想就想,能不能別說出來。
「多少次了,臉皮還這麼薄。」沂王嘲笑她,又誘哄,「你要是想本王,也可以說出來,沒有旁人知道。」
蘭宜心道,他做夢。
雖然就在之前,她還有那麼多難言心緒,卻轉眼工夫變成這樣,她也沒多少抗拒,想與不想,不問可知。
沂王動作比以往更輕一些。
他倒不是有意,是受限於傷勢,不得不緩緩圖之。
蘭宜不肯全然配合,親吻的時候尚算乖順,察覺到他後續的意圖後,就想要躲開,他之前那些不要臉的話,他還真打算踐行!
沂王發出一聲悶哼。
蘭宜短暫僵住,她不知道有沒有觸碰到他的傷口,一床大被遮掩下來,她看不見,這狹小空間更易催生情念,她被蒸騰得又已有些迷亂。
沂王輕笑,眼神幽亮,乘機扣住她的腰——
「……」
蘭宜脖頸折起,又垂下,惱恨地、出力極重卻只餘酥軟地咬了他下巴一口。
沂王明知為何,偏還出言相戲:「不生本王氣了?」
蘭宜沒力氣應他,她沒試過這般,又羞又惱又難耐。
「你說,這是不是就是百姓說的床頭打架床尾和。」沂王達成了目的,他猶有餘力,也不著急,還要逗她,「下次你再生氣,是不是本王也這麼出回力就好了。」
蘭宜一個字都不想應他,卻又實在忍不住:「……你沒出力!」
沂王在此時反省得很快:「王妃說的是,本王這就將功折罪。」
蘭宜驚喘一聲,她本是氣他胡言亂語,話出口發現歧義太甚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帶進驚濤駭浪。
……
後來,她受不了找藉口推拒:「夠了,我又生不出,王爺省點力氣吧。」
「你這時候又不忌諱了?」沂王不放過她,拿她的耳朵尖磨牙,「本王露點意思,你就幾天冷臉,你自己掛嘴邊就沒事了?」
蘭宜堅持道:「是。」她躲著他,還強調,「我就是隻許百姓點燈,不許州官放火。」
「你說的什麼!」沂王笑出來,「你是糊塗了,還是沒糊塗?說你錯了,你倒還知道你是百姓,本王是州官。」
蘭宜手腳發軟地在他身上怔了會兒,反應過來,她有點泛困了,往下趴著聽他的心跳聲咕噥:「那我還是沒錯。」
「好,你沒錯。」沂王輕輕拍撫她的背,「不過,本王又不是為了生孩子才跟你這樣。」
蘭宜隨口道:「那是為什麼。」
沂王手掌頓住。
蘭宜支起身來,一下驚醒,他什麼狀況,她這個姿勢可是太清楚了,忙要閃到旁邊去,晚了,沂王扣著她的腰,翻身壓過來:「還能讓你問出這個問題,是本王的不是。」
……
之後,他不依不饒地問她:「為什麼,你現在清楚了?」
「……」
蘭宜堅持住了,一直沒有回答他。
他不要臉,她要。
儘管,她心裡確實讓他教得清清楚楚: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就是快活啊。
明日愁來明日愁,今日快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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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田莊的冬日安靜而閒曠。
氣候越冷,莊上的農活越少,人們都窩進了屋裡,烤著柴火,說說閒話,做做雜事。
在這樣的地方養傷,一切似乎也變得安寧,一場鵝毛般的大雪飄下來,那些暗湧交鋒都被覆蓋下去。
直到竇太監踏著殘雪匆匆歸來。
他這次離開了有近一個月,沂王的傷已經差不多痊癒了,只是留下一處疤痕,孟醫正想再配些祛疤的藥膏,被沂王拒絕了。
「本王又不是小姑娘,留疤就留疤罷了。」
蘭宜看出來他是根本沒心思管那些,他專注在等竇太監的訊息。
竇太監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了彭氏的兒子平安。
蘭宜之前在王府見過這個孩子一回,天真聰慧,雖是奴僕之子,頗具內秀,這時挨在竇太監身邊,卻有點木呆呆的,額上多了塊傷疤,竇太監叫他行禮,他跪下去不知道起來,還是竇太監將他拉了起來。
「他受了點驚嚇。」竇太監解釋。
平安不說話,他直直地看向桌上擺著的一盤糕點,肚子咕嚕嚕地,發出一陣飢餓奏鳴。
蘭宜示意見素,見素便走過去,把他領到一邊去用糕點。
平安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嚥吃起來很香。
蘭宜瞧著,覺得問題應該不大,見素怕他噎著,給他遞茶水,他知道接過去喝,喝時也沒有灑出來。
沂王也觀察了一陣,之後,收回目光,問竇太監:「怎麼回事?」
「老奴奉王爺命——」
竇太監便說起來,原來一個月前他快速趕回青州,回到沂王府,只見王府內外井井有條,沂王留下的人手很堪使用,小王爺被彭氏精心照顧著,也沒有什麼不妥,只是留守青州長了,小王爺的心情開始低落煩躁,彭氏為此有些緊張。
竇太監回去的恰是時候,告訴他沂王是因傷才不能回來,小王爺方放開心懷,也很關心沂王傷勢,託竇太監替他帶來些關切話語。
竇太監學了,又將小王爺寫的一封書信呈交沂王,再道:「之後,老奴又去府裡的各項產業上轉了轉。」
一切也都正常。
沂王在京越久,說明聖眷越好,底下人跟著顏面有光,三四個月不長不短,還沒有誰這點時間就耐不住,想要生起事來。
於是竇太監回到了王府,準備在王府坐鎮一段時日,守著小王爺兼探查張懷行蹤。沒兩天,紅絲石礦洞來報,說有個奇怪的人在礦洞周圍轉悠,穿得像是普通鄉民,但臉和手都白嫩嫩的,吃東西時也挑三揀四,分明是少爺模樣,還變著法和礦工搭話,不知到底想做什麼。
竇太監心中一凜,立時便知道那十有八九就是張懷,沒想到他到了青州不在城裡,竟把腦筋動到城外礦洞去了。
「老奴猜想,他可能是叫王爺打過一回,畏懼王爺威嚴,不敢進城,」竇太監道,「但又要敷衍差事,所以才在城外瞎轉。」
沂王頷首。
城外礦洞所出產的紅絲石就是製作紅絲硯的主材,他許多年前見到一個小道士拿著塊紅石頭玩耍,小道士並不懂事,只是覺得石頭顏色鮮亮,他認出來後,在山中苦尋數月,找到礦地,之後製成硯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
這處產業光明正大,尋的礦工多是附近山下的鄉民,裡外都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祕勾當,本來不怕人去查探。
但竇太監的臉色隱隱地有些凝重。
蘭宜看了眼一旁還在吃糕點的平安,猜到了些許。
彭氏出困來拜謝她時,說她的丈夫孩子到別處當差,要重新學一學規矩,這個別處,原來是在礦上。
所謂「當差」,性質可能更近於關押。
沂王讓他們分隔兩處,礦洞遠離人煙,他們接觸不到多少生人,同時彭氏在府中必會仔細當差,不敢生異心。
而張懷這一去歪打正著,居然踩著了沂王府的這點痛處。
更要命的是,他在王府裡見過平安父子,當時是孟三求她出面解的圍,找的藉口是平安一家三口得罪過她。
這個藉口在當時把張懷敷衍了過去,但事隔許久,張懷再次見到「熟人」,哪怕他還信當時的藉口,也一定會多些關注。
兩方如果接觸上了,後果就難說了。
蘭宜還不知這後果是什麼,只是竇太監的表情,和一段距離外仍能感覺到的沂王散發出的冷意,都告訴她應該很嚴重。
「老奴當即帶了人趕往紅絲石礦洞,找到了張懷,他果然像礦上主事報的那樣,徘徊在附近,老奴在護衛裡遣一個生面孔打扮成礦工和他搭話,他很來了精神,問礦工的收入,每日上工的差事,末了問礦洞裡有沒有藏著鐵器之類。」
蘭宜:「……」
不愧是張懷。
是他能問出來的。
腦子有那麼一些,能想到礦洞易藏祕密,但是不多。
沂王真有造反準備,怎麼會隨便洩露給一個形色一看就不對的外人。
沂王要是這樣的人,太子只怕高枕無憂,也不用派他出來刺探了。
「護衛自然告訴他沒有,老奴不便驚動他,就讓礦上主事以妨礙取礦為名趕了他一次,但隔天,他又來了,說也想當礦工,要進礦做工賺錢娶媳婦。」
礦上的活都很重,張懷一看就不是幹這個的,但他作為青壯小夥,一口咬定要吃這份辛苦,主事也不好一味拒絕,請示了竇太監後,只能先把他收下來。
竇太監此時也有點為難,因為他不能讓張懷在青州出事,要滅他的口容易,可後續就會招來張太監,無論張太監起意要報復沂王還是徹底倒向太子,對於沂王都很不利。
好在平安父子不與礦工們在一處,是單獨關押——說這句話時,竇太監有所遲疑,往蘭宜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請示地看向沂王,見沂王沒有阻止,方繼續說下去。
「老奴便安排人,想避開張懷,趕在他發現之前,將平安和他爹換個地方呆著。」
變故就出現在這裡。
彭氏的丈夫,平安父親受夠了山裡的清苦生活,藉機想逃走。
平安擔心連累母親,不肯逃跑,父子爭執間,平安父親急了,竟將兒子從一處陡坡推下去。
護衛及時追來,將兩人都抓了回去,但平安不知是受了打擊,還是摔到了腦袋裡面,人就變得木呆起來。
出了這樣的事,竇太監不能再將平安與他父親關在一處,又有點可憐這個孩子,尋思之下,便索性將他帶回了京,一方面免得再多弄一個關押地點多出意外,一方面也可以帶他來給孟醫正看看,儘早治療。
「張懷一概不知,」竇太監最後保證,「老奴走時,他還在礦裡做工——他幹了兩天就吃不了苦頭想跑了,老奴讓主事跟他說,他自己拍胸脯保證能幹,那就至少幹滿一個月,不然,當王爺的差是胡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蘭宜聽得有點好笑。
這個張懷真能自討苦吃,可能也是項本領。
她的笑意只是片刻,很快變得若有所思。
沂王讓竇太監領著吃完一整盤糕點的平安去找孟醫正了,蘭宜仍未從思緒裡出來。
竇太監的話將過往那些她想明白或沒想明白擱置的問題都帶了回來。
一下子湧上來的記憶太多,蘭宜又坐了一會,什麼也沒分析出來,回神時,才見沂王還跟她一樣坐著沒動。
他手邊是之前竇太監轉交的小王爺的書信,仍然原樣放著,還未拆封,他竟沒看。
察覺到蘭宜打量過來的目光時,他也只是以眼神詢問她有何事,看上去始終連觸碰那封信的意思都沒有。
蘭宜不能不詫異。
這太奇怪了,小王爺在家中會想念他,得知他受傷會關心,性情再有蠻傲之處,對父親的孺慕之情不假。
沂王卻這樣冷淡,即便說有些人家教子嚴厲,指望子孫成棟樑之才,當面從來不苟言笑,也沒有背地裡比當面更嚴的。
兒子捎來寬慰的信看都不看,像根本沒有這個兒子一樣——
當這個念頭閃過時,好似一記驚雷,劈在蘭宜的心間。
她的心臟剎時承受不住這樣的顫動,她想抬手去捂,抬不起來,全身一動不能動,僵硬地坐在那裡,臉色一片煞白。
她慶幸自己是坐著,不然一定已倒下去。
這念頭是如此不可思議,她根本不敢出口,連想一想都擔心沂王發現,但她於這樣不可置信的恐怖之中又離奇篤定:這就是真相。
只有這個答案,可以解釋一切不可解釋的。
她距離真相差的這一步,沂王親自幫助她邁過來了。
現世的,仰天觀的刺客,沂王納她,彭氏一家三口;前世的,沂王早亡,小王爺作為新帝登基,小王爺厭惡成妃,同時不待見母親娘家……
大量的資訊翻湧,前世今生交織,蘭宜看見沂王走過來,問她:「你怎麼了?」
她回答不出來,他變得有些急切,摸她的額頭,試圖掐她的人中,沒掐下去時,反應過來,轉頭喝道:「讓孟源來!」
蘭宜被他抱起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將他的話都聽入耳中,只是給不出反應。
路過窗邊時她隔窗望見外面殘雪,枝頭零落晶瑩,地上陷如爛泥,清冷散亂一如她心境:
人間的快活,果然是不能長久的啊。
她有點遺憾又有點釋然。
沂王總來摸她肚子的原因也找到了,只是沒什麼用處。
他為她這樣的人請封王妃,想與她生兒育女,也許確實待她有一點真心,但是,沒有用。
她終究會對他沒有用處。
倒也沒什麼大不了,她來時是一個孤魂,有日離開時重新做回一個野鬼,自由自在。
她沒有問題,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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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孟醫正趕來時,蘭宜拒絕了他的診治。
她清楚自己什麼狀況,假如讓孟醫正診出來她和平安一樣是受了驚嚇,她沒法解釋。
她好好地坐著,門都沒出,怎會把自己驚怪到這個程度。
「我沒事,剛才只是在外面坐久了,有些著涼發僵。」
沂王摸她的手,果然冰冷,他心下猶有疑慮,只是看見她柔弱裡帶著一絲懇求,這在她是不常見的姿態,到底沒有勉強,讓善時去熬了一碗薑湯來,守著她喝完,道:「要是還不舒服,不許硬撐著。」
蘭宜垂眼點頭。
沂王替她掖好被子後出去了,蘭宜閉上眼睛,她沒有分毫睡意,燒得溫暖的炕床和薑湯一起生了效用,她手腳漸漸回暖,被凍住的思緒也隨之重新轉了起來。
一切的最初,仍要著落到仰天觀那個不知生死的刺客身上去。
太子受皇帝訓斥,派出刺客遠赴青州給沂王下藥,欲敗沂王清名,沂王中招後全城大索,抓住刺客,從刺客口中審問出一項祕密,為掩蓋這個祕密,沂王大費周章,請旨納她,轉移掉所有人的注意力。
之後,在張太監來頒旨期間,小王爺的乳母一家三口被王府護衛從外地抓來——這非一日之功,推算起來,那幾個護衛被派出的時間與全城大索相去不遠,也就是說,與刺客被抓也相近。
蘭宜當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現在想來,這不會是巧合,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有聯絡,那這奇怪且延續至今的一件不會單獨成立,必然也在其中一環。
男童平安曾向她求救,說有個祕密要告訴她,他的年紀能知道的祕密只能是從父母處得來,他母親彭氏具有先王妃侍婢和小王爺乳母的雙重身份——如果蘭宜往深裡想一想,其實那時就可以想到這個祕密多半與小王爺或先王妃有關。
但蘭宜沒有,因為她不想得罪小王爺,也對先王妃有所迴避。
再進一步想,彭氏被抓與刺客被抓時間相近有關聯,那麼他們身懷的祕密,也有極大的可能相關聯,甚至於,就是同一個。
刺客是太子的人,他知道的祕密只會是太子的,太子與先王妃或小王爺的聯絡自此產生。
這很可怕。
但唯有如此可怕,才足以疏通一切。
先王妃去後,彭氏以病為由,離開王府,這個由頭就不大有說服力,她真生了病,在王府醫治才更好,怎麼會主動離開;但如果,她不是走,而是逃呢?
她如願遠遠地逃出了府,但沒能逃出生天,沂王府的陰影如此龐大,無論間隔多久,多遠,都能再次籠罩上她,祕密終究敗露,她被抓了回來。
沂王控制了她的丈夫兒子,把她放回小王爺身邊,這是一著行險的妙棋,因為如果真相確實那樣可怕,沂王不想帶小王爺進京,那沒有人比彭氏更適合留在青州貼身照顧小王爺。
她知道什麼事絕對不能讓小王爺知道,如若出現一點苗頭,她為了丈夫兒子也為了自己的命,都會立即掐死。
這僅是彭氏一家三口。
除此之外,善時曾說,先王妃生下小王爺後總覺得有人要害小王爺,這個「有人」,連沂王也一併包括進去,侍女們以為先王妃是發了癔症,將這個祕密代入進去,也許先王妃怕的不是別人,就是沂王一人;
再有進京以後,沂王對俞家人明明厭惡又要掩蓋的矛盾態度,厭惡看上去沒什麼來由,掩蓋更沒有必要,沂王卻偏偏都做了,後續因俞家表姑娘的移情別戀兼投懷送抱,沂王更連掩飾也掩飾不住了——那份矛盾就更明顯,直接讓蘭宜受觸動想通了刺客的問題。
當時她如能更敏銳和大膽一點,將刺客事件連線過去,那——
蘭宜在心裡搖頭,不行,還不夠,她那時與沂王不是現在的關係,沂王不會對她不設防,她缺少沂王最直觀展露給她的態度,沒辦法聯想,就算把真相擺在她面前,她都未必敢相信。
一切都是註定好了的,在這個晚上,如雪後融化一般,徐徐溶開表面的潔白無瑕,露出底下的醜陋嶙峋。
讓她看見他不能言說的恥辱。
如果按照前世的發展,之後太子會在東宮造反,未遂,皇帝重病不起,留下遺旨命沂王繼位。
沂王從青州出發,於途中風寒病亡,小王爺作為沂王長子,沒什麼波折地被沂王部屬繼續護送進京,繼位登基,以藩宗繼大統,雖為君主,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對群臣一無所知,堪稱無依無靠,楊文煦因此深受信重,平步青雲,攀升高位。
這一世肯定不會再如此了,起碼楊文煦沒能做成小王爺的老師,他就算出孝後官復原職,也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翰林官罷了,沒有帝位交迭的大際遇,他還能不能在這個所謂清貴的職位上熬出頭,天知道。
但是——沂王呢?
他手裡捏著這樣重的祕密忍而不發,大約一則因臉面,二則因時機未到,而如果那個時機到了,他的天命也到了,是不是會又一次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蘭宜睜開眼,她能確定,沂王前世不知道此事。
否則他不會不做安排,讓非他血脈的小王爺握著遺旨登基。
小王爺後來知道了,他不想要那樣難堪的身世,所以他遷怒俞家,厭惡還在後宮的成妃,不過,成妃應該正是因此出宮認可了他。
——小王爺繼位時有一點波折,太子當時因造反被廢為庶人,不可能翻身,但他好女色,在東宮有好幾個兒子,有的朝臣便想推皇孫繼位,成妃的位分也被廢了,照理說話已沒有份量,可她偏偏是皇孫的祖母,這種血緣關係是廢不掉的,她擺出識大體的姿態,迎立小王爺,於是再別有用心的朝臣也無話可說。
蘭宜怔怔地想,成妃是幾時知道的?太子呢?
還有先王妃,她記得出發前,王府下人們曾發感慨,上一次沂王上京是就藩兩年時,那從時間上算是對得上的,只是為什麼,先王妃會和太子牽扯上了呢?
她是自願還是被迫——?
蘭宜不想想下去了,這不是個愉快的問題,胡猜也不必,先王妃去了,彭氏還在,彭氏一定知道答案。
無論如何,先王妃已為此付出了性命為代價,也許死時都心懷恐懼。
蘭宜重新閉上眼,摀住了頭。
一些事水落石出,新的問題又隨之浮現。
沒個盡頭。
她想得腦袋生疼,心裡反倒好受些了。
只餘下些空茫。
她將新生的疑惑全部拋去一邊,漫無邊際地想,沂王要是還那樣早亡,她那點煩惱倒都隨之消失了,他都活不到登基,想什麼孩子。
說不定他走得比她還早。
那她就更安心了。
蘭宜翹了翹嘴角,她想她果然是個鬼,這麼沒有心肝的話也敢想。他知道了,一定又要放下臉來斥她冷心冷肺。
不只,嚇跑了也不一定——
「一個人傻笑什麼。」
沂王回來了,他已經洗漱過,穿著雪白中衣,掀開她被子一角,熟練地擠進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找到她的手握了握。
而後滿意地道:「好了。」
蘭宜側頭看他,心裡冷淡地想:好什麼。
她一點也不好。
最好他也別好。
「這麼看著本王做什麼。」沂王又笑了,他有點溫柔甚至還有點寵溺,捏了下她的下巴,知道她不適但又想碰碰她的不帶什麼別的意味,道,「忽然對本王動心了?」
蘭宜目光複雜。
她慢吞吞啟唇:「王爺,這不是什麼好事。」
她是個鬼,要拉了他一起的,他還敢跟她開這樣的玩笑。
沂王捏她的力氣變重了點,湊過來輕輕咬她一口:「喜歡本王怎麼就不是好事?」
蘭宜道:「因為我是鬼。」
話出口時她以為會聽見雷鳴,但什麼也沒有,雪後晚間十分安謐,只有屋簷上化開的雪水偶爾滴落,更顯萬籟俱靜。
沂王怔了一怔,下意識道:「胡說什麼。」
蘭宜便道:「嗯。」
就當她是胡言亂語,她不可能和盤托出,不過揣上這許多心事,她也有點悶得慌,將真話做假意,說出時她有片刻輕鬆。
沂王退開一點,打量起她。
蘭宜由他看,也無所謂,他又不能剖開她的心裡,疑惑就疑惑好了,他自己一般瞞著許多事,誰也別說誰。
沂王忽然道:「你要是鬼,那我是什麼。」
蘭宜想,你也可以是。
不過,她想起來,他不會變鬼。
他死了就是什麼都沒了。
蘭宜定定看他,眉眼深邃有神,鼻挺,唇薄,平日不怒自威,但笑時,那種冷漠化開的感覺也會十分明顯,像是積雪消融,春風拂來。
有點可惜。
小王爺做新帝也不大靠譜,他年紀太小了,在封地長大,又未習過帝王術,她那時不大關心身外之事,也覺得百姓在他手底下過得不那麼好。
「你還是做王爺好了。」蘭宜嘆了口氣,有點遺憾,「以後做皇帝。」
孤魂野鬼她一個人來吧。
話音落時,她感覺到沂王挨著她的身體一緊。
他的眼神也變了,變得幽深。
「又胡說。」他重新湊近了,聲音壓抑而親暱,「本王現在不想做那些,只想做一個破廟裡的書生。」
「……」
蘭宜被他的吐息拂在面上,不解地眨了眨眼。
她聽不懂。
那有什麼深意,難道有哪個皇帝是從破廟書生起事登基的?
沂王得意笑了:「你沒看過那些閒書?破廟裡的書生在苦讀時,就會有妖鬼化的美人去勾引他,本王是書生,你就是那個美人。」
「……」
蘭宜眼睛睜得大了,她無語!
他怎麼會又有這個心情!
沂王怪她:「本王放你好好休息,你不要,盯著本王看,說那些話,你說,你居心何在。」
他說著話,人已翻身壓了過來,面對面地質問。
蘭宜懶得回答。
他不過是找藉口,他就是不找,她其實也不會拒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屬於她的來日卻已沒那麼多了。
不如及時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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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隔日起來後,蘭宜去孟醫正處看男童平安。
他沒這麼快有好轉,模樣還是呆滯。
不過當他看見蘭宜時,竟有一點反應,從小板凳上起來,向著她走了兩步。
嘴巴裡還喃喃著什麼,他發不出聲,蘭宜從他的口型連猜帶蒙地辨認出來,是叫「娘」。
他清澈的眼神空洞,顯示出不是叫她,只是可能彭氏囑咐過,可以向她求救,他將這件事記起來了,所以靠近她。
孟醫正在旁觀察了一會,給出建議:「這孩子受驚過度,有些離魂症狀,他願意親近王妃娘娘,如能多在娘娘身邊,有益安神,會好得快一些。」
蘭宜沒什麼事,同意了:「那就讓他跟著我兩天。」
她把平安帶回主院,平安一路乖乖的,都不鬧事說話。
孟醫正每日會熬安神的藥湯給他,兩三天後,平安回過魂來,他的聰慧也跟著回來了,不用人教,跪下便給蘭宜磕頭。
蘭宜把他拉起來。
他有些惶恐,因為才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京裡來了,父母一個都不在身邊。
蘭宜讓侍女給他拿果子吃,安慰道:「不用怕,過一陣等你養好身體了,就帶你回去見你娘。」
只是沒等到過一陣,竇太監就奉沂王之命來帶走了他。
蘭宜心知肚明,平安能說話了,沂王擔心他說出點不該說的,所以要再度將他和人群隔絕開來。
這是她所無能為力的,好在她知道平安不會有性命之憂,不然竇太監就不用千里迢迢把他帶回來了。
但不知為什麼,只隔了一天,平安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沂王還讓人簡單收拾行裝,準備到京裡去。
「有御史風聞奏事,說小主子私離封地,偷偷到京裡來了,皇上發下旨意,命王爺折辯。」
竇太監向蘭宜解釋,神態不見一點憂慮,說完還笑了一聲。
蘭宜一怔之後反應過來:「是太子指使的?」
竇太監撇嘴:「依老奴看,多半是。除了他,還有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大雪天裡來盯咱們莊上的事。」
普通御史也沒這麼靈便的耳目,只有隔壁太子莊田才換的新莊頭才有這個便利。
只不知他怎麼想的,竟把平安當成了小王爺,蘭宜想一想,覺得倒也怪不得他,誰能想到竇太監親赴青州,帶回來的竟只是一個奴僕之子。
從年紀及所耗費的工夫相比,是小王爺的可能都更大一些。
平安模樣驚悸,腳下悄悄挪步,挪到蘭宜身邊,方停了下來。
帶他出來前,竇太監嚴厲地恐嚇過他,叫他不許亂說話,雖然是竇太監將他從青州救回來,但他本能地知道,竇太監恐嚇他的話也是真的,像母親叮嚀的那樣,這些大人、貴人之中,唯一可能心軟的是蘭宜,他可以求助的也只有她。
竇太監見此,有點頭疼,請示地道:「王爺,您看王妃娘娘要不要——」
小孩子就是難以控制,現在教得再好,到了大場面上一慌,一亂,說出什麼都未可知。
沂王沉默片刻,向蘭宜道:「你一起去。」
話很簡短,是命令,蘭宜也不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了。
她看出來沂王心情不好,進京的不是小王爺,本來無須憂慮,但與小王爺沾上了邊,他就終究鬱怒。
蘭宜此時確定了,太子一方應該還不知道小王爺的身世。
否則他不會敢拿小王爺做筏子,避都避不及才對。
這不算奇怪,她見識過太子的濫情了,他有那麼多美人,宮裡宮外,有名分沒名分的,他可能根本記不清確切的日子。
就算記得,也難以設想,沂王多年不續娶,只有一子,就算是作惡的太子本人也不敢去想這一子竟非親生。
至於前世後來會知道,蘭宜推想大概跟平安的父親有關。
平安父親能將兒子推下坡,本性就非良善之人,他上一世沒被沂王抓來看押,也不會安分守己,可能是逃離沂王府後,想另尋出頭門道,最終跟太子的人瓜葛上了,將祕密吐露給了太子一方。
他們出發時,外面的殘雪已將化盡,道路重新變得通暢起來,蘭宜坐在車裡想著這些,忽覺得腳尖被人輕輕一碰。
她回神,見是平安小心翼翼地捱了過來。
平安只有跟她在一起情緒才安穩一些,便與她坐了一車。
但車上同時還有沂王,沂王氣勢凜凜,平安心中畏懼,不由向她挨近。
他剛挨近,沂王看見了,皺起眉來,俯身提著他的後領把他往遠點的座位上放去。
平安嚇得僵硬地坐直。
「……」蘭宜無奈,「你嚇唬他做什麼。」
沂王冷道:「本王已允許他上車了。」
蘭宜知道他的心緒,搖搖頭罷了。
沂王不知出於什麼想法,過一時,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尋了她的手握著。
平安眼巴巴地看著。
沂王瞪他一眼。
平安低頭瑟縮起來。
蘭宜懶得再理會,和顏悅色地問平安:「竇太監跟你怎麼說的?你都記得嗎?」
平安又抬起頭來,用力點頭:「竇爺爺說,我生了病,在青州治不好,我娘求了竇爺爺,所以竇爺爺帶我來京裡治。」
他聲音稚嫩,但是說得清清楚楚。
蘭宜點點頭。這個說辭合理,彭氏是小王爺的乳母,平安就是小王爺的奶兄弟,有這份臉面請託竇太監,聽上去挑不出毛病。
下午時,他們抵達了皇城。
在午門外等召見時,蘭宜見到有人藏在門洞裡邊向外打量。
她與沂王帶著一個十歲的孩子,還是有些引人矚目的。
蘭宜正猜那是不是太子的人,過一會兒,太子親自出來了。
東宮在前殿右側,離午門的距離本來不遠。
沂王的傷都養好了,他的病也早好了,不知是不是自覺抓到了沂王一個大把柄,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錯,人都顯得精神了兩分,近前先打量了一下平安,然後笑道:「五弟,這不會就是孤的侄兒吧?無詔進京可是謀反一樣的大罪,你也真是的,就算捨不得離京,也不該犯這樣的糊塗。」
沂王冷冷行禮,沒有對此回應什麼。
他的態度壓制不住,流露出來,太子心中一顫,竟頭一次覺得這個弟弟有點可怕。
平安也向蘭宜身後躲去。
太子有所狐疑:怎麼他這個「侄兒」和繼母的情分更好。
但他沒時間深想,因為傳話的內侍已從裡面出來,宣沂王「一家三口」覲見。
年關近了,皇帝消閒下來,不用再為那麼多國事操勞,只是數日前一場大雪降下來,皇帝身體又有不適,正心煩時,又忽地出了這麼一檔子事,皇帝快過年的好心情都沒了。
內侍入內稟報,說太子也一併跟來覲見,皇帝不想說話,隨意點了點頭。
於是太子一起跟到了大殿裡。
平安忍著顫抖進去,跟在蘭宜身後按照竇太監教的磕頭行大禮,皇帝都懶得多看。
東宮裡就有好幾個皇孫,他不缺小輩,更為注重御史奏報的事。
「小的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安認真地念,唸完鬆了口氣。
竇太監告訴他,最重要的就是這一句,一定要念對,之後別的不會說或忘記了不說都可以。
皇帝聽得一怔。
這才張開龍目,向下看去。
小皇孫來見他,該自稱「孫兒」,就是規矩沒學對,頂多稱成了「我」,也不該是「小的」才對。
他笑斥沂王:「老五,你這出鬧的是什麼?」
太子此時也覺出了不對,再聽這個口氣出來,心中更是一涼。
沂王淡淡躬身:「兒子在莊子上養傷,想到久不見實哥兒,不知他在府中可有聽長史教授約束,便遣竇夢德回去看了看,府中一切都好,只是實哥兒的這個奶兄弟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來,撞破了腦子,摔成了離魂症,他母親求竇夢德,帶到京裡來找好大夫,竇夢德回程時就把他捎帶上了。」
皇帝「唔」了一聲,叫平安:「你抬起頭來。」
平安怯怯地抬頭,腦門上的疤很醒目。
皇帝舒了口氣,面含笑意:「朕想你不是那等不知禮的人,有些個御史,就是聽風是雨,唯恐天下不亂,非攪得朕耳根不得清靜。」
口裡說著御史,皇帝卻斜了太子一眼,眼神辨不出喜怒。
太子顧不上,他盯著平安看個不停,只覺得難以置信——這居然不是他的好侄兒?竇夢德哪來的菩薩心腸,把個小奴才秧子親自帶進京來?!
他實在難以忍耐,張口笑道:「孤竟不知,竇夢德原來有這樣的善心。」
平安被他看得想往蘭宜身後躲,礙著沂王,又不敢。
蘭宜伸手把他往身後撥了撥,然後面向太子,道:「許是殿下沒有,自然不能明白有的人。」
太子:「……」
他居然要反應一下才能明白並確信過來,他被一個婦人嘲諷了,若更準確地說,他就是被一個婦人罵了。
還是當著皇帝的面。
「你——」
他大怒地伸手指向蘭宜——沒指成,沂王擋到了蘭宜身前,語聲平靜:「臣弟王妃向來就是這個脾氣,太子別跟她一般計較,臣弟回去教導她。」
又向皇帝請罪。
皇帝揉著額頭:「你這——」
他沉吟著,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往小了說,這是拌嘴,往大了說,這就是僭越,他對太子再不滿意,不能為此削太子臉面,因為這也是朝廷的體統。
可太子與弟媳婦拌嘴,就算把沂王妃罰了,傳出去對太子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沂王再道:「兒子的傷已經好了,就此向父皇辭行,回青州去吧。」
皇帝下意識道:「這天寒地凍的,路上怎麼好走。」
皇帝畢竟是皇帝,這一句話工夫,心裡已定了主意,道:「之前就說了,就在京裡過完年再走,你府裡的實哥兒朕還沒見過,索性叫人去接了他,到時在宮裡吃頓團圓飯。」
他話音落時,殿內一靜。
這是誰都沒有預想的發展。
太子在袖中捏緊了拳,看向沂王,卻有點意外地發現,沂王面上並沒有什麼喜色。
這難道不正趁了他的心意?
還是這個弟弟城府過於深沉——
沂王終於道:「多謝父皇。」
他不喜形於色,皇帝看到眼裡,倒多一份滿意,既然這個兒子沒有異心,那再多留他住一陣也無不可,他沒忘記之前的事,又看了一眼蘭宜,道:「沂王妃到底少些規矩,回去將女誡抄一遍,送與東宮賠罪。」
蘭宜應道:「——是。」
……
太子孤身往東宮而去,背影透出陰沉。
沂王拉著蘭宜在宮道上向外行走。
蘭宜還不慣在外面與他親近,想掙開他的手,甩了兩下都沒甩開。
沂王另一手負後,說她:「你好端端對太子發作什麼。」
蘭宜瞥他一眼,這個人真是沒有自知之明,當時那樣,太子再為小王爺相關的事跟他糾纏下去,只怕她不發作一句,就該輪到他失態了。
她不回答,沂王也不在意,又道:「下回不要這樣了,本王如不在,你就要吃虧了。」
蘭宜嫌他囉嗦:「知道了。」
沂王卻又要問她:「你是不是為了本王?」
「不是。」
「本王不信。」
「……」
沂王輕笑。
蘭宜懶得再爭執,道:「那王爺幫我把女誡抄了吧。」
沂王笑意消失,板起臉來:「那豈是本王抄的東西。」
蘭宜不看他,表情比他更冷,要把手掙開。
沂王改口:「本王幼時在宮裡讀書,父皇和東宮都認得本王的字。讓見素幫你抄,她識字。」
他盯著蘭宜,直到看她慢吞吞點了下頭,才搖頭:「你呀。」
又輕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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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竇太監又要跑一趟青州。
臨行前,一個沂王府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找了過來。
是張太監。
因為準定在京裡過年,王府眾人從落霞莊搬回到了京城沂王府,張太監因此上門也方便了些,他打扮成普通員外模樣,偷偷摸摸地求竇太監一件事,替他找尋一下在青州失蹤的侄兒張懷。
「——他們那一衛的指揮使派他去給熟人送封信,這小子不知是貪玩還是路上得罪了人,這麼久了,竟沒個音信。」
張太監說著話,滿臉發苦。
他不是作偽,他吩咐張懷時只叫他去做做樣子,按路途算,他該回來了。
本來耽擱一陣也不算什麼,這個侄兒一向不靠譜,在哪兒絆住了都說不準,可沂王進宮折辯,他才知道竇夢德竟去過青州。
說是為了看望小王爺,他不能不多想。
這樣一來,張懷的下落就變得讓人疑猜了。
竇太監滿面詫異:「有這事?哎呦,張公公,您不早說,若是跟我一道兒去,保管什麼差錯也不會有。」
張太監嘴上應和,苦笑:「那時也不知道啊。得了,如今再偏勞你,要是能把那小子帶回來,我重重謝你。」
「您太客氣了,放心吧,我到青州就叫人打聽起來,只要他還在青州,一定沒事。」
張太監又說了一遍感謝的話走了,竇太監到正院回稟給了沂王。
沂王漫不經心地點頭:「既然找上門了,那就把他帶回來吧。」
張懷的一個月做工時間還沒滿,這會兒還在紅絲石礦洞裡挖礦。
竇太監笑應:「是。張友勝心裡只怕有點猜測,不好明說。」
說出來也不佔理,張太監只能裝個糊塗,是求饒也是提點:如果張懷的逾期不歸真與沂王府有關係,那他找過來了,沂王府不想撕破臉的話,就該把侄兒還給他了。
「有這一遭,張友勝應該更謹慎,不敢偏幫著太子伸手了。」竇太監又誠心誠意地讚道,「全虧了王爺和王妃娘娘伏下的一招棋,不起眼卻有無窮妙用。」
張懷赴青州的訊息也是周太太處傳來的。
沂王並沒什麼自得之色,淡淡道:「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竇太監知道為何,也正經起來,道:「是,王爺放心,老奴一定平安把小主子帶上京。」
竇太監走了,王府裡日漸熱鬧起來,此時已進了臘月,一些年貨從現在起就該置辦了,不少下人頭一次在京裡過年,熱情高漲,每日被賬房和採買處撥弄著,不辭辛苦、大包小包地往府裡搬運。
這些熱鬧與沂王這個主人無關,他仍然保持著一種沉著甚至是沉重的壓迫氣勢,坐鎮王府之中。
蘭宜本來對這個年也沒什麼興致,漸漸改了主意,跟侍女們商量挑選起擺設、煙花、春聯等,也出正院往各處看看,最終引來了沂王的注意。
「像個王妃樣子了。」沂王帶有兩分滿意地誇了她一句。
這些許多是內院事務,照理該蘭宜去管的,從前她沒管過,都是竇太監捎帶著辦了,竇太監現下不在,沂王心思又不在此,府裡看著熱鬧,其實忙得沒什麼頭緒,全靠沂王積威,下人們不敢亂來,才沒出亂子。
蘭宜低頭笑了笑,沒說話。
她自有心思打算,不會告訴沂王。
沂王怔了下,他眼中看去,那笑意清柔如幽蘭,令他不忍採擷的同時,又必要據為己有,想及她已是他的王妃,竟仍覺不夠,心中湧起衝動,必得再索取些什麼才好。
他將蘭宜抱進去屋子。
蘭宜笑不出來了,氣得拍他。
侍女們還在,他就這樣隨心所欲。
「昏君才這樣。」她斥道。
沂王不以為意,他想做什麼,難道還要顧慮下人的存在。
不過大白天的,他也沒有更過分的舉止,只是強迫蘭宜道:「說你心裡有本王。」
蘭宜不說:「我沒有心。」
沂王氣笑:「你還真當你是鬼?」又哄她,「你是不是記恨本王從前說你冷心冷肺?算本王說錯了,你不許一直記著。」
蘭宜道:「我沒記恨,王爺也沒說錯。」
她神色平靜而坦然,沂王臉色沉了下去。
他聽見內心翻湧的不足,竟令他有點疼痛,那是求不得。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
「你還要本王做什麼?」問出這一句的時候,他發現她說得沒錯,他居然真有點昏君的潛質。
蘭宜微微蹙眉。
她不想要這樣。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用說了,沂王看著她,眼神漸漸冷下去,他看出來了,他的索取令她困擾,她只覺得他的情意是種麻煩。
他起身,拂袖而去。
這次矛盾鬧的時間久了些,兩天以後才和好了。
這兩日沂王都睡在書房,第三天晚上時,蘭宜去找他,一語不發,當著他的面把他的軟枕取走了。
沂王眼睜睜看著,竟有些驚呆,之後他皺眉繼續處理竇太監此前從青州順道捎過來的部分府務,直到一個時辰之後,他才洗浴,慢悠悠踱回正房那邊。
「本王的枕頭呢,還給本王。」
離著炕邊三四步遠時,他居高臨下地發話。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沂王猶豫片刻,走近炕邊,低頭看去,只見蘭宜半張臉掩在被子裡,向內側著,眼睛閉著,睫毛安穩掩映,臉頰透著微粉,已經睡熟了。
沂王:「……」
他臉色變幻,伸手惱怒地掐了她臉頰一把。
蘭宜不知反抗,只是往被子裡縮了縮。
沂王哼了一聲,踢掉鞋子上炕,把她往裡面擠了擠,見她快貼到牆邊,又扣著她的腰把她撈回來一些,按到懷裡。
早上醒來時,蘭宜懶洋洋地一睜眼,就見到沂王的臉放大在她面前,視線兩兩相對。
她嚇一跳,往後退去。
沂王面色不善:「你嚇什麼,不是你請本王回來的?」
蘭宜老實道:「我以為王爺不打算回來。」
她是等了一陣子的,不過等困了就睡了。應該說,請人的誠意有一些,就是不太多。
沂王問她:「要是本王真不回來,你怎麼辦?」
蘭宜心道,那就一個人睡罷,現在地龍已經燒起來,她睡覺不冷了,不過再怎樣她也知道,這個實話要是照直說了,又要吵架。
她嘆氣:「唉,那我就也到書房去睡。」
沂王震驚得說不出話。
蘭宜臉頰也有點發熱,避開他的眼神。
沂王捏著她的下巴把她轉回來,咬牙道:「本王真是捉摸不透你,你怎麼這麼會折磨人。」
蘭宜不認同,但她沒空辯解了,沂王向她宣告:「這次是你先勾引本王的。」
是就是吧,蘭宜也不想否認了,只要他不追著她談要什麼「心」,別的都可以湊合。
只是後來有點後悔:這裡沒有溫湯了,她一大早出了一身汗,洗浴起來到底不那麼方便。
臘月二十二日,竇太監回來了。
一路順利,小王爺和張懷都帶來了,張懷不知內情,被從礦場解救出來還挺感激,又極為心虛,跟著進府給沂王磕了頭,見沂王沒有留難的意思,連忙跑了。
小王爺小小年紀,心情一樣複雜,他幾個月未見沂王,本來十分激動,可是路上從竇太監口中知道父親扶立了新王妃,又很不開心。
這讓他在行禮過後,就道:「父王,明日有空,我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
沂王面目有一瞬森然。
彭氏服侍在側,小心勸道:「小主子要進宮面聖,那是好大的榮光,只怕沒有功夫呢。」
她這次沒能勸得動小王爺,小王爺執意道:「那我就後日再去。」
沂王終於道:「到時再說吧。」
父子相會就這樣平淡地結束了,小王爺有點怔怔地委屈,問彭氏:「父王心裡是不是隻有新王妃,忘記我這個兒子了?」
彭氏勉強笑道:「怎麼會呢,王妃娘娘是王妃娘娘,與您不是一回事。」
小王爺「哦」了一聲,到底有點悶悶不樂。
且說另一邊,張懷逃出生天,歡歡喜喜地去託人找到叔父報平安。
張太監接到口信,連忙抽了個空從乾清宮裡出來,在一側僻靜的宮道處與侄兒相會。
他有一肚子斥責,見到張懷被山裡寒風吹得皴皺的面皮,一雙手凍得紅紅的,都生了凍瘡,也說不出來了:「——行了,我豁出老臉,好歹把你這條命撈了回來,以後就在京裡老實呆著吧。」
張懷傷疤沒好,疼快忘了:「哪有那麼嚴重,我跟沂王府那個姓竇的太監回來,他一路上都對我挺客氣的。」
張太監不願與他廢話,也覺得這個侄兒根本沒可能打聽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到底隨口問了一句:「青州那邊怎麼樣?」
張懷道:「風很大,冷得很。」
「……」張太監擺手,「行了,你回去吧。」
張懷沒來得及彙報,意猶未盡,攆著他道:「叔叔,你著急什麼,我跟你說,跟我同路的還有沂王府的小王爺,竇太監接他到京裡過年,我路上無聊,看了他一路呢。」
張太監撇嘴:「哦,你看出什麼了?」
張懷摸著下巴:「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沂王。」
張太監無語:「不像爹,那就是像娘。」
要不是看在侄兒遠道歸來吃了苦頭的份上,他這個御前大太監哪有功夫搭理這種屁話,老早巴掌又要拍過去了。
張懷搖頭:「那我不知道,不過,」他神祕地道,「我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
張太監:「誰?」
「太子。」
「……」
啪!
啪啪!
「哎呦,叔叔,痛,痛,我可是你嫡親的唯一的侄兒啊!」
張太監掄著巴掌,幾乎要氣暈過去:「咱家寧可沒你這個蠢貨侄兒也罷了!」
他左右打量了好一會,再用力擰住侄兒耳朵,低聲道:「把你這些胡說八道都給我死死地嚥回去,要是敢往外面去說,咱家先打死你!」
張懷垂頭喪氣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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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隔日沂王帶小王爺進宮覲見。
蘭宜本不想出門,沂王執意要帶上她,她只好同車而去。小王爺彆彆扭扭地坐在一邊。
宮裡已有了過節的喜慶,宮人們換上新制的冬裝,鬢邊插著紅絨花,各種式樣的彩繪宮燈高高掛起,欄杆隔扇擦洗得乾乾淨淨,大殿地上的金磚都用桐油新拭了一遍,帳幔拜毯椅袱等皆換了喜慶的顏色,一派堂皇富麗的皇家氣象。
他們到時,乾清宮裡正熱鬧,皇帝清閒,太子、太子妃帶著皇孫們來給皇帝請安。太子共有三子,分別為十二歲、十歲和九歲,在太子身後一字排開,顯出人丁興旺。
太子一家行完禮後,退到左側站定,沂王帶著蘭宜和小王爺上前,皇帝將兩邊打量一番,笑道:「老五膝下還是單薄了些。」
太子抬起下巴,太子妃低下了頭。
太子三子都非她所出。
小王爺在青州出身,皇帝頭一次見他,難免多看兩眼,向沂王道:「是叫實哥兒吧?相貌不大隨你,這板正的舉止倒似你的模子。」
沂王淡淡道:「父王說的是。」
蘭宜不經意般看了對面的太子一眼,之後低頭悄悄瞥向小王爺。
不知是不是她心裡已有默認的緣故,她覺得,她能從兩個人臉上看出點相像來。
主要像在臉型,小王爺和太子都是下巴微尖,不比沂王端正,而倘若將小王爺再與太子那邊同樣年紀的的皇次孫一比,兩人的大眼睛又有兩分相似,不過,太子與沂王是兄弟,小王爺與皇次孫是堂兄弟,便有相像也屬常事,看在不知內情的人眼中並不至於多想什麼。
此時皇帝命張太監賜下給小王爺的見面禮。
是一副文房四寶。
不知為何,皇帝說第一遍時,一向得用的張太監竟沒什麼反應,皇帝疑惑又微帶不滿地叫了一聲:「張友勝?」
張太監方反應過來,慌忙跪下:「老奴一時發了昏,請皇上恕罪。」
「罷了,」大過節的,皇帝也不想生氣,道,「你一直伺候朕,也辛苦了,起來吧。」
張太監連說「不敢」,起身取來一疊上好的宣紙和一個雕漆木盒,快步向前躬身,送給了小王爺。
蘭宜看到,他的目光近距離地在小王爺臉上停留了片刻。
她心中一跳。
她不知道別人能不能覺察出來這點細微的怪異——她能,因為她之前就是這麼打量太子與小王爺的。
張太監的眼神竟與她一樣,想看,又不敢多看,竭力裝作無事。
也許張太監只是好奇沂王之子長什麼模樣——可是張懷剛從青州被放回來。
前世小王爺連俞家都沒封賞,卻在楊文煦的勸說下給張懷封了個伯爵,張懷封爵之時還未立寸功,封爵之後,京畿地區有民變,張懷才被派出去鎮壓,他也不是真正領兵之人,不過藉此蹭點軍功,以堵當時朝廷物議罷了。
蘭宜不能不想,這些事之間的聯絡。
她記得張懷封爵這事,楊文煦和小王爺其實都不願意,卻還是不得不為之,除了張太監和張懷掌握到小王爺身世祕密,蘭宜想不到別的理由。
那封爵很可能只是權宜之計,回想起來,楊文煦的態度確實很像。
只可惜後來又發生了什麼,這件事最終如何處理,蘭宜不知道了,因為她已經重生回來了。
賜過禮物後,皇帝留沂王和太子說些事情,蘭宜和太子妃及皇孫們被宮人引去了旁邊的偏殿歇息。
蘭宜坐下後,默然無語,她與太子妃沒什麼可說的,與小王爺也沒有,小王爺比她還不掩飾,他年紀小又倨傲慣了,沂王不在場,他就把不想理她擺在了臉上,挑了個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了。
蘭宜並不在意,也不理會。
如此安靜過一陣子後,小王爺與太子家的皇孫們搭起話來,小孩子心事少,熟悉起來比大人容易,四張嘴嘰嘰喳喳說起來頗熱鬧,蘭宜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們說些漫無邊際的孩子話,倒也不寂寞。
皇長孫問小王爺青州的一些風物,小王爺都答了,他知道得不全也不那麼準,不過難得有同齡同身份的玩伴,他回答的態度都很認真。
「青州很好的,有山有水,你們要是哪天去了,我親自招待你們,領你們到山上去玩——」小王爺說得意猶未盡。
「青州那麼好,你怎麼到京裡來了呢?」皇次孫忽然問他。
小王爺挺起胸脯:「我父王接我到京裡來過年。」
他對能上京還是很高興的,證明沂王心裡還是記掛著他這個兒子。
「我聽人說,過年都是回家過年,你應該回青州才對,怎麼會到京裡?」皇次孫盯著他又問。
小王爺有點發愣,他沒想那麼多,遲疑道;「父王說,我們今年要在宮裡和皇爺爺一起吃團圓飯。」
「團圓飯應該在家吃,皇宮又不是你的家。」皇次孫說著問兄長,「大哥,你說是不是?」
皇長孫年紀長兩歲,態度矜貴一些:「應該是。外面的百姓們奔忙一整年,到歲末年終都是還鄉過年的。」
「……」
小王爺的臉漲紅了,他終於意識到,他新認識的堂兄弟們對他抱持的態度並不友善。
「父王說在京裡過年,就在京裡過年!」他大聲道,急中生智又想出一句話來,「皇爺爺也是我的親人!」
皇長孫輕笑一聲沒再說話,皇次孫顧忌少些,直接一撇嘴:「你自己說的,青州才是你家,皇宮是我們的家,你跑到別人家裡來過年,真是好意思。」
小王爺從座位上跳起來,捏緊了拳頭。
他脾氣向來急躁,皇帝之前說他像沂王的「板正」,其實是因為他不願意與蘭宜同來,心裡不樂當著沂王又不敢表現,才憋出來的。
皇次孫瞪大了眼睛:「你幹嘛?你還想打人?你們青州都是野人嗎——嗷!」
小王爺衝上去,一拳揍在他的眼圈上。
蘭宜驚得站了起來。
「你敢打我二哥!」
不等周圍驚呆的宮人們上前攔阻,皇幼孫已衝了上去,捱打的皇次孫回過神後,放下摀住眼睛的手,也嗷嗷叫著衝向小王爺要報仇,離得最近的皇長孫倒是想攔,可三個孩子頃刻間滾做了一團,他畢竟也才十三歲,常年長在宮裡,被規矩禮儀餵著,哪經過這等場面,揮舞著手竟不知該從何下手。
等宮人們在太子妃的喝令下終於將人拉開時,三個皇孫身上已各有各的精彩。
皇次孫左邊眼眶烏青了一圈,皇幼孫兩邊臉龐都被擰得紅通通的,至於小王爺,他額上多出一道抓痕。
傷都不重,但全在臉上,想遮掩都遮掩不過去。
太子妃一一看過,臉色都要發青:「你們——怎麼這樣不懂事!」
有宮人上前道:「太子妃娘娘明鑑,小爺們在宮裡向來謹守規矩,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小王爺的錯。
太子妃皺眉看了小王爺一眼,確實也是他先動的手。
張太監此時走了過來,站在殿門邊問道:「皇上著老奴來問問,這裡怎麼了——」
他啞然,因已看見皇孫們的情況。
「是他先動手打我!」皇次孫用力指向小王爺。
張太監微微躬身,看向殿內的兩個大人,太子妃和蘭宜。
太子妃肅然點頭。
皇次孫露出勝利眼神。
小王爺眼睛瞪得大大的,倔強抿唇。
張太監下意識看向皇次孫——他青了一隻眼眶,因疼痛還有點齜牙咧嘴,本來模樣扭曲去了三四分。
張太監心裡鬆了口氣。
如有可能,他極想現在就把侄兒拎到面前來痛揍一頓——說那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害得他也魔怔了似的。
為掩飾也為謹慎,張太監又看向蘭宜:「沂王妃娘娘您說——?」
蘭宜道:「是他們出言不遜在先,以多欺少在後。」
小王爺怔了一下,忍不住仰頭看她,只不等旁人發現,他又飛快別過臉去。
張太監見多識廣,料著「以多欺少」這一條必是真的——兩邊的人數在這擺著呢,想假也假不了。
他笑呵呵地去看皇次孫,皇次孫漸漸有點撐不住,低下頭去。
張太監便知道前一點也是真的,他不多說什麼,行了禮,轉身回去正殿。
皇孫們都忐忑起來,太子妃的臉色也不好看,大節前出了這檔事,雖說是小孩子鬧口角,到底裡頭關係微妙,也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
這下連皇孫們也不說話了,殿裡安靜得針落可聞,但等了一刻,聽得那邊有宮人急促的腳步聲來往,卻遲遲沒等到皇帝叫他們過去教訓。
太子妃的宮人出去了一趟,回來輕聲稟報:「似乎有加急奏報送進來……」
皇孫們紛紛鬆了口氣。
他們更熟諳宮裡的生存之道,既有國事,那大人多半就顧不上他們了,可以逃過一次懲罰。
三人重新說起小話來,這次他們不帶小王爺,小王爺也不肯再跟他們摻和了。
乾坐的時光十分漫長,又過去了近一個時辰,茶水都換過了幾道,沂王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殿外。
他終於結束覲見,來接蘭宜和小王爺回府。
一路上,他的臉色一直凝重,對小王爺額上的抓痕未有隻字過問。
蘭宜有點奇怪,因為他之前也看見了太子家的兩個皇孫,皇次孫的傷勢尤其顯眼,便是他有心結,也該問一聲事情經過才對。
「來的加急奏報很要緊嗎?」蘭宜問他,她只能想到這個緣故。
沂王緩緩點頭:「京畿有流民作亂,投靠者眾多,一個月內達萬餘人,舉了反旗。」
蘭宜震驚地看向他。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次民變,如果是的話,提前了?
怪不得皇帝不再理會皇孫們了,與皇孫們那點小打小鬧比,這才是動搖社稷的大事。
想及剛才所見宮內的金碧輝映,再想到落霞莊時所見周圍普通百姓的苦處,她忽然覺得,也不是那麼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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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蘭宜從沂王口中得知,這次民變起於京畿地區的霸州。
一聽這個地點,她就知道是前世那次沒錯了。
她的心情沉重起來,這與之前的昌平亂民包圍太子不同,那次所謂的「亂民」其實仍是百姓,因連日的氣憤而臨時起意,整體混亂無序,膽氣也不足,先為沂王軟硬兼施地震懾住,之後因沂王遇刺,更嚇得一鬨而散,不攻自破了。
但據她見楊文煦案上公文,霸州是嘯聚山林的匪盜與失地的流民連成一氣,醞釀多時,慢慢壯大,有首領,有軍師,是真真正正的造反,當地官府派兵鎮壓,沒鎮壓下去,反而讓這股憤怒的火焰點燃周邊多地,不停有新的匪首冒出來,登高一呼,便能聚起上千亂民,甚至一度蔓延至她的家鄉青州。
直到她重生前,這股亂潮已持續三年之久,成為朝廷的肘腋之患。
蘭宜對小王爺治下百姓日子不怎麼好的感想,就是由此而來。
不過,她現在見得多了,廣了,開始覺得,那也許不全是新朝的責任。
風起於青萍之末,禍患的種子,早在這時就生根發芽了。
從昌平皇莊可管中窺豹,皇家佔地如此肆意,底下的官員們又如何會收斂,上行下效,京畿又多達官貴人,百姓更加飽受盤剝,亂起此處實是情理之中。皇城盛世之外,是無盡無聲的小民哀嚎。
「昌平的事,後來如何處理了?」她想起來問沂王。
距那時有兩個月了,欽差辦案的結果應該出來了,只是她被小王爺的問題牽住心緒,無暇他顧。
她這一問,沂王臉繃得更緊:「五個莊頭砍了三個,餘下兩個發去做了苦役。」
蘭宜點頭,這懲處不算輕了,她從沂王的臉色覺出不對,想了想,又問:「還有呢?」
「沒了!」沂王冷笑。
他不便插手政事,也是剛才在宮裡才知道的,作惡的莊頭是都不在了,之後如太子莊田一般,派去了新的莊頭,可那些多佔的地,一分都沒退。
蘭宜默然。
她不知該說什麼,說也無用,連沂王都無可奈何,他一日是藩王,一日就只能眼睜睜看這一切發生,再多的不滿,再多的抱負,都只能忍在心間。
「朝廷要派兵鎮壓嗎?」
沂王冷臉點頭:「年根底下,當地官府怕引父皇震怒,原還打算拖延瞞報,結果暴民在本縣縣衙殺官放火後,又攻入鄰縣,鄰縣縣令生了畏懼,棄官署出逃,匪首輕易將鄰縣也佔據下來,事鬧大了,掩不住了。」
那奏報送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晚了,上萬暴民的規模不是一兩天能聚起來的,他們在當地久已與官府對抗,跟官府的仇怨越結越大,終至朝廷連失兩縣,引發四方震動。
蘭宜心裡明白,這恐怕不是結束,而只是個開始。
但與她的想法不同,宮裡在經過起初的驚亂之後,又恢復了歌舞昇平,除夕家宴,皇帝與后妃舉宴,又召子孫們團聚,正旦大朝會,一樣樣按部就班地下來,什麼也沒有取消耽誤。
只是一些鬧事的小老百姓而已,人數再多,不過烏合之眾,朝廷大軍一至,必然土崩瓦解,再形不成氣候。
從宮宴上回來的蘭宜心道,前世楊文煦起初也是這樣想的,後來,直到她重生前,他續娶戶部尚書家的幼女,一部分原因就是戶部聲稱國庫連年剿匪剿得沒有錢了,拿不出軍費來。
——之後國庫有沒有因此變得有錢,蘭宜就不知道了。
這一世的開端一樣,新年過後,朝廷大軍開拔,奔赴霸州,連打數仗後,匪軍不能匹敵,好幾個小首領受傷,匪首的家人都被抓到梟首示眾,匪首逃入山林,再不敢露面。
皇帝龍顏大悅,過年時敗掉的好心情都回來了,太子也很高興,因為沂王這時因為言辭失當,終於惹惱了皇帝一回。
沂王向皇帝進言,暴亂根本未除,匪首未捕,不應掉以輕心,只怕匪亂捲土重來。
「老五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太子私下向身邊人嘲笑,「明明暴民都鎮壓下去了,他還說這種話,父皇怎麼會愛聽。」
皇帝確實很不愛聽,於是,沂王終於要返回青州了。
因京畿生亂,路途不安全,沂王府的行程在年後又耽擱了一陣,直到眼下已二月中旬,冰雪也化了,民亂也平了,皇帝的天倫之樂也享用得夠了,再沒有任何理由留下。
車隊出城,在通州揚帆起航。
主艙裡靜悄悄的。
沂王心情不好,上下誰都知道,連日來連竇太監等閒都不敢往他跟前去,小王爺也不敢鬧騰,老老實實地窩著。
唯一還如常跟他說話的只有蘭宜。
「吃飯了。」她叫他。
「你倒是會省事,對本王連個稱呼也沒了。」沂王嘲了一句,仍坐在窗邊,沒有動彈。
蘭宜改口:「王爺,吃飯了。」
沂王拒絕:「不吃,本王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蘭宜無語,那挑她刺做什麼。
她也懶得再勸,就自己坐下吃了,沂王看她用完後,招手叫她過去。
蘭宜走去,她飯後要靜一靜消食,便到窗邊陪著他望了一陣風景。
河水滔滔,流淌不息。
「你覺得本王錯了嗎?」良久後,他緩緩問。
蘭宜搖頭。
她太過乾脆,沂王失笑:「你怎麼就敢肯定——本王自己都不敢。」
他不應該在朝廷歡慶時去潑皇帝的冷水,他比誰都清楚他應該忍耐,直忍到得償所願的那一刻,但他終究沒有做到。
民亂平定,滿朝彈冠相慶,竟沒有一個人看到潛在的危險,沒有一個人肯出來說一句明白話,這個朝廷就這樣糊塗下去,這樣爛下去!
世無千秋朝代,無不易恆法,有那麼多例子在前,滿朝飽讀經史的文官大儒,竟仍蹈其覆轍。
「你就是對的,王爺。」蘭宜這一句說得很認真。
她沒有提醒過他後面的發展,因為不好解釋,這不是她一個後奼女子該有的眼光,而且提醒了也沒用,他不掌權掌兵,逢著這類事還要迴避。
他是全憑自己的能力預測出來,蘭宜當時便暗覺驚訝。
而他後來沒有忍住,明知會惹皇帝不悅,仍說了出來,因為這是裴氏的江山,他的私心歸私心,公心歸公心,未讓前者壓過後者,這其實已是帝王胸襟了。
「王爺,你應該說,也說得對。」她又肯定他一遍。
沂王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你怎麼像個小神棍。好了,去讓人擺飯,本王餓了。」
他又有胃口了。
蘭宜難免抱怨:「剛才叫你吃,你不吃,現在又來折騰人。」
沂王起身攬住她:「有你這樣的王妃嗎?只管自己吃飽了,讓夫君餓著——過來,你就坐這陪本王。」
船繼續行,二月末,抵達青州碼頭,沂王府眾人下船換車,回到闊別了好一陣子的青州沂王府。
僅僅三天之後,從京裡帶回來的一大堆行李還沒歸置齊整,落霞莊快馬傳來加急線報,匪首重新出山,流竄至昌平,在昌平掀起了新一輪民亂!
蘭宜已經不想震驚了,她覺得這應該算在合乎情理的裡面:皇莊在昌平圈地多年,百姓苦告無門,終於太子下降,卻縱容得莊頭又搜刮一波,這還沒完,後頭欽差又去,百姓們再度燃起希望,結果莊頭是伏法了,田地像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
百姓的衣食仍是無著。
這麼幾板斧下去,造反的根基都打好了,得算反賊的沃土。
昌平的亂民被煽動起來,形勢真正變得緊急起來,因為昌平距皇宮比霸州要近得多,甚至不足一百里。
雖然一群手拿鐵鋤石鏟的亂民不可能真的突破京衛的重重封鎖,攻入皇宮,但這也夠打臉和讓宮裡的貴人們驚恐的了,且,印證了沂王離京前的預測沒錯。
沂王沉默了好半晌,把急報直接拿給蘭宜,問她:「你是不是真的能掐會算?」
「……」蘭宜道,「這不是王爺自己的猜測嗎?」
沂王又沉默。
是沒錯,但他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麼急,而且,他又不能窺見未來,猜是猜了,哪敢肯定一定就準。
也許匪首在山裡時缺吃少喝餓死了呢。
蘭宜不管他怎麼想,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王爺,我們是不是也該小心一些?」
沂王皺眉沉吟。
青州治下百姓生活沒那麼差,青州水土好,出產多,他遇著做事太過分的地方官時,看不過眼,也會想法弄走,按理說本地百姓起事的可能性不大。
但如民亂遲遲不滅,遲早牽連各地,他常讀史,清楚小民作亂的一個顯著毛病就是不怎麼會佔地經營,又因要與官軍作戰,贏了就擴大隊伍,敗了就到處跑,換一個地方再肆虐或登高一呼,昌平就是這樣的情況。
「我讓人打探一下,再行書知府衙門提醒一聲。」
這番準備並不多餘,半個月後,昌平的民亂還不知按沒按下去,烏央烏央的手持各色武器的人群出現在了青州城外,此時準確的訊息傳入城內沂王府:匪首竟不只一個,而是兄弟兩個!
哥哥在京畿的昌平鬧事,弟弟則離開京畿,一路走一路搶一路挾裹聚擁民眾,因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牽到了要緊的昌平,弟弟拉出的隊伍明明更大,竟未引起更多重視,他搶一波走了,地方官自認倒黴,有的怕擔責,連上報都不上報,結果致使這股亂民來到青州城下時,已有兩三萬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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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青州城門緊急關閉,城內的百姓們陷入恐慌。
大家夥兒祖祖輩輩在青州過活,日子不說多麼好,至少不那麼壞,一年辛勤勞作下來,總能把衣食置辦周全,誰知道外頭的世道已經變成那樣了呢。
「他們過不下去,也不該來禍害咱們!」
「噓,你不知道那些人多凶狠,我二嬸子的大伯在外面跑商做生意,關城門前一刻才逃進來的,我聽他說,那些亂匪已經殺了好幾個官兒了,什麼縣衙的大老爺二老爺,平時威風八面,被抓起來都跟被宰的小雞一樣,大刀照脖子一砍,就不活啦!然後就是搶縣庫,搶大戶,把一袋袋的糧食都從倉裡拉出來,隨便人爭搶——」
「還給分糧食嗎?那也不錯。」
「呸!那就是強盜,是賊!」
「霍老爺,你家是大戶,你怕人來搶吧。」
「什麼大戶,不過過得去而已——你家有三個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你就不怕叫禍害了?」
「呸,呸,我們還是一塊去找知縣老大人說說吧。早點派兵把他們攆走,我看他們在外面遊蕩,心都慌慌的。」
一群在本地有聲名的大戶、鄉紳聯袂往縣衙趕去,卻撲了個空。
青州府治地在益都,益都縣令與青州知府、同知、青州左衛指揮使都正聚在沂王府的會客堂裡。
文武兩邊官員的表情都很沉重,其中又以青州知府與青州左衛指揮使的臉色最難看。
原因很簡單,沂王之前曾行書青州知府,提醒他加強府治防衛,青州知府沒放在心上,以為京畿鬧民變,與青州無關,便未與駐守在城中的青州左衛指揮使碰頭商量。
青州左衛是青州的主要武備力量,原來還有個右衛,後被調往他處。青州左衛的人數也不少,不過文官有文官的撈錢法子,武官也不遑多讓,吃空額就是其中最常見的一類,青州左衛的指揮使高襄下手不算狠,麾下名義上有五千六百人,實有五千人,正常守衛都城、應付民變足夠用了。
可因為青州知府沒通氣,衛下轄五個千戶所中,有三個因為屯田等各色原因散在城外,城內實際兵力只有兩千,加上府衙、縣衙日常維護治安的巡檢司、衙門捕快等合計人數約三千人。
而城外亂民有兩三萬,近十倍之多。
再是烏合之眾,當兩方數量如此懸殊時,形勢也變得嚴峻起來。
青州知府扛不住了,趕緊叫上文武兩道官員來王府請罪兼求助。
沂王臉色沉得厲害。
他提醒過,還是出了這種差錯,這些官員的無能怠慢可見一斑。
這時候再責罵也無用,他壓著火問:「而今找本王做何事?」
青州知府忙道:「想借王爺護衛一用——」
沂王府不被允許擁有軍隊,平日拱衛王府的是儀衛司,人數約在三百左右,值此用人之際,也算是一股不錯的力量了。
沂王皺眉,底下官員們都心生惴惴及失望之時,他叫來儀衛司的范統領:「你帶人跟他們去吧。」
范統領行禮答應,青州知府鬆了口氣,連忙道謝,亂民在城門外不肯散去,他還有許多事要忙,之後匆忙告退了。
竇太監叫人時刻在外面打探,當大批兵丁從城中校場出發,前往城門時,百姓們的情緒明顯穩定了一些,還有許多人向兵丁們喊話鼓勁。
但是竇太監笑不太出來,因為城門上傳來反饋,城外那些一開始看著亂七八糟的亂民漸漸排布出陣型來,打出「牛」字旗——牛即匪首兄弟姓氏,之後在隊伍的最前面,更推出了雲梯等簡易的攻城用具。
不知從之前的哪個倒黴縣裡搶來的,總之,儼然已是正規夠格的反賊了。
「怎麼偏偏跑青州來了——!」竇太監都忍不住抱怨。
沂王看了他一眼。
竇太監立即閉嘴。
一旁的蘭宜知道。
因為青州有沂王府。
藩王富裕,人所共知,亂民們到這個階段,已經搶順了手,越搶胃口越大,普通的大戶不能再滿足他們,來青州,就是奔著沂王府來的。
前世時就是這樣,那時小王爺已經龍興登基,但沒有撤去沂王府的名號,那座空的王府仍舊吸引了匪首率兵而去。
她沒有說,因為沂王已在做出安排:「你叫人守好門戶,府內各處,分日夜兩班巡視,沒有本王的命令,不得停止,有急事如本王不在,你不能做主,便報與王妃。」
他說一句,竇太監應一聲,直到末尾時,愣了愣,才道:「是。」
護衛已經借出去了,餘下的只有府丁下僕,人數雖不少,能力弱許多,需得好好佈置,竇太監連忙去了。
他走後,蘭宜才問:「王爺要去城樓上嗎?」
沂王點頭。
蘭宜沒什麼意外,以沂王的性子,叫他就一直等在府裡才不實際。
「你別怕——」
沂王說到一半頓住,他覺得蘭宜根本沒有畏懼。
亂剛起時,她或有不安,可當這一切成為定局來到眼前,她比之前到府求助的那些官員都鎮靜。
他已經很熟悉她,但有時仍會驚異,她怎會有這樣的心志。
「是不是有本王在,你就什麼都不怕?」他忍不住問。
蘭宜頓了一下。
那倒真不是。
這次民變的最終結果對她來說也是未知的,但即便如此,最壞不過再去做鬼,或者做不成,那就化成塵土飛煙,當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的擔憂忐忑就都消失了。
在她讀過不多的詩書裡,有一句是人生如逆旅,令她印象深刻,她如今的心境大抵如是了。
但沂王想像如斯——
令她一時不好回答。
不用她答,沂王看出來了,臉色有點黑沉,但不知為何他有點習慣了這種碰冷釘子的感覺,竟也不怎麼生氣,只是唇角勾起冷笑,伸指點了點她。
而後他沒空多說,出門趕往城樓。
五天內,守城兵丁與城外亂民打了兩仗,兩次都勝,但於大局無補。
因為亂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
之前幾個縣城的成功經驗給了他們信心,這些亂民已見過血,舉起的屠刀不會輕易放下,被打散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又重新聚起來,且經過兩次交鋒,亂民中有眼力銳利之人看出城中防備不足,更加不肯放過這座肥羊了。
好一點的訊息是這些亂民畢竟在圍城上還有欠缺,調集城外衛所及向周邊州府求援的公文都尋到機會成功送了出去,青州城牆高大厚實,一時也攻不進來,接下來重要的就是守住城門等待援兵了。
府城內開始出現小小的混亂。
糧食價格翻了兩倍,蔬菜肉食也水漲船高。這是不可避免的,暫時也不算大問題,只要援兵到了,擒住匪首,打敗亂民,物價就會降回來了。
但援兵遲遲未至。
糧食價格翻上三倍,並繼續往上漲,每天糧鋪還沒開門時,來買糧的百姓就已排了長長的隊伍,甚至有搶著打起來的。
斥候回報,原來周邊縣府也並不太平,有的被青州這邊的情況嚇到了,直接關城門獨善其身,有的則也生了亂子,各地管自己都來不及,誰捨得分兵給青州。
熬了近半個月,青州知府再度來求,沂王府作為大戶代表,開倉放了一波糧。
來領糧的百姓們大多默默,因為這時候亂民衝著沂王府來的訊息也傳進城了,匪首甚至讓人喊話,開城門,他們只奔沂王府而去,不傷普通百姓。
沂王府這麼多年在青州未有惡名,這次卻一下連累了全城。
在府門外主管放糧的一個外院主事連日勞累,眼下做著好事又受臉色,氣不過,當著百姓隊伍說了兩句氣話,結果原本忍耐的百姓也忍不住了,跟他吵起來,眼看要出亂子,門房飛跑進去報了竇太監。
沂王這半個月一直在城樓上,既觀察城外局勢,他的存在也給守軍信心,晚上都不怎麼回府,王府裡外一直是竇太監忙碌,他一聽這事,頭又疼又大:「怎麼回事——還嫌不夠亂,還添亂!」
報信的門房也委屈:「不怪張主事,那些來領糧的個個拉著臉,倒像我們欠了他們錢一樣。」
王府奴僕平日再受規矩約束,出門在外都受人尊重討好,什麼時候捱過這份氣。
竇太監皺緊眉,那換個人去放糧,也不見得就能太太平平,可糧又不能不放,沂王府平日受青州百姓供養,這個要緊時候不饋還,沂王回來不會聽那些解釋,只會覺得他們辦差不力。
竇太監左思右想:「你等一等,咱家去稟報王妃娘娘。」
蘭宜在內院,聽了沒多考慮:「那我去吧。」
竇太監嚇一跳:「娘娘千金之軀——」
他其實都沒指望蘭宜出什麼主意,只是這等事又不值得報去城樓上驚動沂王,他只好先報來內院試試。
「我多帶幾個人,沒事。」
蘭宜已起身,讓見素拿來斗篷披上,之後她帷帽也沒拿,就向外走去。
竇太監慌亂裡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先奔到頭裡去安排僕從。
簇擁蘭宜的隊伍漸漸壯大,一行十來人剛行到府門前時,就聽見外面傳來的爭吵聲。
「要不是你們,反賊也不會來青州。」
「就是,我們也不用遭這個罪——」
「反賊又不是我們王爺養出來的!再說,王爺現在還在城樓上,你們有良心沒有!」
蘭宜沒再聽下去,籠了下斗篷,逕直踏出朱門去。
竇太監連忙走到側邊替她開路,尖利喝道:「都別吵了,王妃娘娘駕到——!」
這一聲十分有效,王府這邊的人頓時閉了嘴,百姓之中也出現了片刻的怔愣。
蘭宜往前行了幾步,站到堆疊的糧袋旁邊。
她心平氣和地轉頭,向張主事道:「你去歇會吧,我在這裡放糧。」
「哦,不——」張主事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片刻後才說出整句來,「娘娘,這樣的活怎麼能勞累您,還是我來吧,這些粗人無禮得很,別衝撞了您——」
蘭宜道:「沒關係。」
她恰恰既不在乎別人無禮,也無所謂誰衝撞她。
這些百姓找錯了憎惡的物件,他們無辜,可限於見識有時也無知,這不能全怪他們,她如只是一個普通百姓,又如何剋制得住遷怒呢——哪怕她知道城外亂匪的話信不得,也會放任自己找到一個情緒的出口。
解釋是解釋不清的,唯有亂民退去,百姓們恢復正常生活,才會真正冷靜下來,在此之前,說再多不如做件實事。
「是不是輪到你了?」她問排在隊伍最前列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望著她白玉般的臉龐,聽她的語聲淡淡,不過幾步之遙,她像從雲端下來,不由紅頭脹臉,磕巴道:「是、是。」
「你家幾口人?應該領多少?」
少年暈乎乎地答了,領糧走時,他的步子像踩在雲朵裡。
有了這個開頭,後面的發放順利起來,竇太監守在旁邊,寸步不敢離,百姓們則漸漸又私語起來,有人略大聲說了一句:「這個王妃是不是二嫁——」
竇太監臉色一變,蘭宜從人群裡找到那個嗓門洪亮的大嬸,向她點頭:「我是啊。」
「……」大嬸頭一縮,臉一紅,躲回了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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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蘭宜接連在外看著下僕放了五天的糧食。
竇太監不放心,勸不動蘭宜,後來還是使人稟報給了沂王。
沂王從城樓上下來,匆匆趕回王府,隔著段距離觀望了一陣,沒有說話,也沒近前。
蘭宜本來不知他回來,排隊的百姓們發現了,有一個帶頭跪了,身邊的人遲遲疑疑地跟著下跪,漸漸一大片跪倒下去。
沂王的身影在人群後顯現出來。
從城門到王府不過半個時辰路程,他竟有風塵僕僕之色,是連日勞累、盥洗都潦草的緣故。
蘭宜立在人群的最前,這時才看見了他,一怔。
她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沂王向她搖搖頭,微笑了下,轉身又離去了。
晚間時,他才再度趕回來。
夜色深了,蘭宜已經上床安寢,侍女點了燈,她從朦朧裡醒來,覺得刺眼,下意識舉手去遮。
素色的中衣袖子輕易地滑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臂凝脂般白淨纖細。
沂王坐到床邊,替她擋住光:「累了?你睡吧。」
蘭宜不甚清醒:「你呢?」
「本王歇息一會,再回去。」
蘭宜揉了揉眼睛,找回神智,「外面情況怎麼樣了?竇太監說,府裡的糧食還能撐半個月左右,到時候援兵還不來,就要想別的辦法了。」
沂王笑了一下:「明後天就到。」
「是嗎?」蘭宜這下子睏意全消,她要坐起來,「是哪裡的援兵?朝廷派來的還是附近州府的?」
沂王把她按下去,人也就勢俯下來,隔著被子半趴半壓在她身上,臉側著,靠在她心口附近,輕緩開口:「朝廷哪裡派得出人,附近州府也顧不上,是青州左衛散在外面的三個千戶所,斥候終於都跟他們聯絡上了。」
蘭宜忙道:「他們能趕過來?」
沂王:「嗯。有兩個隔得遠,是被高襄派到山腳下開荒去了——哼,這些混賬,只有撈錢時智計百出;另一個本來在左近,亂民還沒接近府城時,他們先遭遇上了,打了一仗,沒打過,一所的兵跑散了,那一所的千戶費了番工夫,終於把兵又聚起來,斥候也找到了他們。」
蘭宜算了算,城裡城外,這下一共就有六千兵了,她不通兵事,覺得贏面大了許多,又不敢肯定,便問沂王:「這下能把亂民趕走嗎?」
沂王輕輕冷笑一聲。
這算什麼意思。蘭宜催促地推他一下。
沂王才道:「什麼趕走,本王要留下牛成的腦袋!」
牛成就是這次指揮亂民來攻青州的匪首。
沂王說這句話時煞氣極重,蘭宜下意識縮了一下。
沂王感覺到了,隔著被子安撫地拍了拍:「牛成不除,反賊不會散的,打不下青州,又會去禍害別地。殺了禍首,將餘下的小頭目招安,才能再談別事。」
他這麼說,蘭宜便緩過來明白了,因為前世時朝廷的方針也是如此,只是一直辦不到——朝廷始終是那個朝廷,牛氏兄弟兩個卻不斷在進步,他們起初不分貧富地打家劫舍,後來嚐到殺官放糧的好處,就不再去動貧苦人家,反而比朝廷更能收攏人心,到一地,百姓紛紛擁護,牛氏兄弟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再到後來,竟能正面與朝廷兵將對抗了。
蘭宜沉默了一下,道:「王爺,這隻怕還不夠。」
「本王知道。」沂王應,他眼神疲倦,聲音發沉,「走一步算一步吧。終有一日——」
他沒說下去,那還不宜出口,不過,他看見蘭宜清亮的眼神,就知道她明白。
真奇怪,她是那麼自然地接受他不能公諸於世的這一面,他的權勢金錢都不曾令她折服,她貼著他的心肝長成,與他幾為知己,卻又不肯承認心裡有他——
沂王動了動,手掌順著被子邊緣摸索進去。
蘭宜想躲,但多日未曾親近,叫他一碰,又不由軟了半邊身子,斥責他的聲音都隨之輕柔:「明天援兵就到了——你做什麼。」
沂王不著聲,眼簾半闔,他也疲累,但心裡發著燥意,又必得做點什麼,手掌懶洋洋地在被子裡作亂,感受滿手柔滑,方舒服了些。
蘭宜也不吭聲,咬住唇,頰邊漸漸飛上暈紅。
過一會後,她背過身去,縮排被子裡。
沂王低笑:「怎麼還這樣不禁事。」
蘭宜把耳朵摀住。
沂王不在意,衝著她露出來的一點後腦勺道:「你知道白天我看見你時,心裡在想什麼?」
「……」
蘭宜不知道,這個時候,她也不想知道,甚至不想與他說話。
她只想叫侍女打點熱水來,可沂王還衣著整齊地半倚在床邊,她難以張口吩咐。
沂王自顧自道:「我想你與本王,真是天造地設,當初本王在仰天觀裡見你,就該直接將你帶回府中才是。」
蘭宜裝作睡著了。
沂王當然知道她沒這麼快睡,又道:「你就嘴硬吧,都跟本王相濡以沫了,還說心裡沒本王。」
蘭宜頓了頓,扭過臉來。
她還躲在被子裡,只是露出一雙眼睛,聲音被蓋住又忍得透著點沉悶:「王爺,你記得後面是什麼嗎?不如相忘於——」
「不許說。」沂王惱得呵斥。
蘭宜眨眨眼,緩緩要把被子再往上拉,沂王一把拉下來,大掌過來捏住她的下巴:「才舒服完了翻臉就不認人,你還想相忘江湖?你到哪條江河,本王就把那條江河的水抽乾了,看你游到哪裡去!」
這下輪到蘭宜羞惱了,她聽不得這等葷話,用力推開他,往裡側挪動,且使被子把頭都矇住。
沂王跟過來,掀她的被子,聲氣軟下來:「好了,本王不是有心的,跟那些粗人在城樓上混久了,叫他們帶壞了,以後不說了。」
蘭宜被他強制性地從被窩裡挖出來,終於忍不了,道:「你出去。」
沂王也不悅了,道:「你怎地沒一點良心?本王那麼忙,還想著回來看你,你就這樣——」
蘭宜真是沒空搭理他的反覆無常,一會自稱與她天造地設,轉眼又埋怨她沒良心,她打斷他:「我要換衣裳!」
沂王:「……」
他反應過來,終於起身,卻不就走,臉色緩下來了,目光梭巡在她身上,不以為然:「那也不用叫本王迴避,你有什麼是本王沒見過的,要是真有,那本王正好看看——」
啪嗒。
一個枕頭丟到他身上。
沂王笑著伸手撈住,丟回床上,搖搖頭,才掀簾子出去了。
**
隔日,蘭宜有一點緊張起來,她不確定援兵是不是今日就到,怕洩露軍機,也不敢與旁人言說,一邊發放糧食,一邊叫竇太監讓人時刻關注著城門處的動靜,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快正午時,負責打探的小子騎著快馬回來,在馬上就遙遙大叫:「援兵來了!援兵來了!打起來了!」
這時候訊息已不需要保密了,沂王定的是裡外夾擊的策略,三個千戶所的兵丁在外突襲,城門大開,守城的士兵們也一齊衝出去,對亂匪展開包抄。
百姓們都激動起來,糧食也不領了,紛紛往城門的方向跑,去看熱鬧。
蘭宜忍住了沒去。
她太弱了,在府前放放糧食沒事,如要去那麼混亂的地方,得從王府抽一大批人保護,那王府就空了,府裡還有小王爺,不能丟下他不管。
小王爺身世的問題,蘭宜一直閉口不言,她只能迴避,近來亂起,沂王的心思倒也不在這件事上了,都撲去了平亂。城裡不那麼太平,小王爺不能再出門,則就悶在府裡跟隨教授讀書。
「娘娘。」
蘭宜等了快半日時,翠翠來了,她小聲道,「門外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竇公公叫我來告訴娘娘。」
蘭宜抬頭:「是誰?」
翠翠聲音更小:「是大爺——就是楊文煦。」
蘭宜:「……」
怪不得翠翠這副樣子,竇太監也不自己來稟報。
蘭宜沒什麼感覺,如常問道:「他怎麼可疑了?」
翠翠見她這樣,也自然了點:「外面領糧的人都跑了,他卻到了王府外面,在府牆周圍徘徊,又往裡面張望,門房認得他,不知他想幹什麼,因他沒靠得太近,也不好去問他,就先報給了竇公公。」
蘭宜想了片刻:「我們出去看看。」
她不打算躲避楊文煦,無論他出於何種目的,他敢來,她就敢見。
翠翠和見素陪著她一道,三人出了王府西角門,門房上有一個機靈的小子跟出來,悄悄指給蘭宜看:「——人在那裡。」
只見二十餘丈外的一棵大榆樹下,有一名男子站立,長相俊逸,一身素服,正是還未出孝的楊文煦。
時隔一年未見,他外貌上沒有什麼變化,只是予人的感覺沉悶下去,又像竭力壓抑著什麼,當他發現蘭宜,與蘭宜眼神對上時,整個人方凌厲了一下。
他邁步走過來。
蘭宜立在原地沒動,等他接近。
楊文煦越走腳步越慢。
分離的時間不算多麼長,她卻變了很多,杏紅色襖裙,瑪瑙珠釵垂落鬢邊,衣飾愈明亮,襯得人越靜,身邊奴僕從群,身後高門朱牆,暮色裡似徐徐展開一副美人畫。
與他印象裡的蒼白模樣全然不同,但,又與他記憶裡曾經的那個少女重合上了一些,更就是他後來想像裡的——
「喂,你不能再過來了,不許冒犯我們娘娘。」
門房小子攔住了他。
楊文煦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居然頗顯威懾,門房小子怔了一下,又連忙挺起胸脯:「我說錯你了嗎?娘娘,他就是行跡可疑,前幾天就來轉悠過了,我要過去查問他,他才走了,今天又來!」
蘭宜點點頭:「嗯,你做得對。」
門房小子臉面有光,得了襄助般,用力瞪回楊文煦。
蘭宜問道:「你有什麼事?」
楊文煦動了動唇,終究沉默不答。
蘭宜等了一會,不耐煩起來,他這麼只是望著她,倒似還對她有多少深情一般,這簡直好笑。
她便要轉身回府,這時,從道路的那頭湧來許多喧嚷,那動靜越來越近,七嘴八舌的叫聲也變得清晰起來。
「喜報,亂匪敗啦!」
「牛賊頭死了!」
「王爺千歲千千歲——!」
亂糟糟不成佇列的欣喜人群裡,沂王騎馬居於中心,他王袍帶了髒汙,薄唇乾裂抿緊,眼神冷酷如寒冬,遙遙地居高臨下,輕慢地掃過楊文煦,重重落在蘭宜身上。
蘭宜:「……」
她非常明確讀出他的質問之意,摻著警告,隔著這麼遠距離,味道濃重地硬是嗆得她想打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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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楊文煦走了。
走之前,他深深看了蘭宜一眼,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蘭宜有點頭疼,不是因為楊文煦莫名其妙搞的這出,而是——
晚風吹拂,帶來沂王身上的塵土味與血腥氣,隨著他騎馬漸漸接近,那股壓迫感與威勢也不斷高漲,像要將她包裹起來,好生拷問。
但蘭宜什麼也不知道啊。
天快黑了,一路簇擁過來的人群在沂王入府以後散去,有的歸家,有的又去別處歡聲慶賀,王府裡外安靜了一些下來。
正院燈火通明。
沂王立在堂中,由侍女忙碌著為他脫去盔甲,蘭宜下意識也搭了一把手。
青州這次能守下來,沂王府出了大力,由著地方要護衛給護衛,要糧給糧,沂王更親上城樓,與將士們同吃同睡,才扭轉了不利局面,打敗亂民,更擒得賊首。
城中的百姓們因此轉變了態度,自發地擁護沂王回府,蘭宜見他周身的狼狽辛苦,心裡也不是不敬服,所以不用吩咐,自覺幫忙起來。
沂王低頭,覷著她的後腦勺,忽然開口:「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本王的事,心虛?」
「……」蘭宜正替他解膝上的一塊軟甲,聞言撩開手,轉身走到椅邊坐下倒茶。
沂王頓了一會,叫她:「本王也渴了。」
蘭宜端著茶盅不想理他,但抬頭見他嘴唇確實乾得厲害,沉默了下,還是新倒了一盅茶過去。
沂王還未淨手,便沒接,就著她的手連喝了兩盅,方搖頭不再要了。
盔甲脫去後,他裡面的衣裳也濺了不少泥汙,蘭宜忍不住問他:「王爺親臨戰場了?」
沂王搖頭:「沒有,還不至於。本王只在城門口守了一陣。」
他如要出城,那范統領帶領的王府護衛就只會來保護他了,反而不能發揮出最大戰力,聽他的命令砍下牛成首級。
蘭宜見他確實未有受傷,鬆了口氣。
侍女們忙碌不停,將浴桶熱水也備好了,沂王自去洗浴,待他恢復整潔、衣飾一新地出來時,蘭宜已不大記得楊文煦的事了。
之後用完晚膳,回到內室,沂王往床頭一靠,將長腿伸出,阻止蘭宜上床時,蘭宜都有點發怔:「——怎麼了?」
沂王目光深沉地打量她。
蘭宜漸漸反應過來:「我不知他怎麼會來,我才看見他時,你已經回來了,我只問了他一句話,他也沒答。」
這在她是難得的解釋了,倒不是懼怕沂王誤會,只是覺得犯不著為此爭執。
沂王道:「哦?那本王要是沒回來呢?」
蘭宜老實道:「那我就再問問他想幹嘛。」
此時再回想,她對楊文煦的出現有點在意,說不出來為什麼,像有種東西沒擺對的彆扭感,總想去弄清楚糾正一下。
沂王冷哼一聲。
蘭宜不受他這個氣:「王爺,你想說什麼就說,不要陰陽怪氣的。」
沂王頓時瞪她。
蘭宜沒有示弱,兩個人互瞪一會兒後,沂王叫進見素:「去告訴竇夢德,讓他在府前多安排些人巡視,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能來瞎轉悠。」
見素陪著蘭宜一塊見的楊文煦,心裡很明白這個「亂七八糟」的人是誰,利落應了聲,告退出去。
蘭宜跟著轉身要往外走,沂王起身伸長手臂把她拽回來:「上哪兒去?又這麼大氣性。」
蘭宜否認:「我沒生氣。王爺這裡容不下我,我自然只好去別處了。」
沂王禁不住露出笑意:「胡說什麼。別鬧了,我也累了,上來早點睡吧。」
他將腿讓開,待蘭宜進了被窩躺好後,他閉著眼睛,再補上一句:「明天再跟你算賬。」
蘭宜:「……」
雖覺他全是歪理,不過明天的事明天再說,這樣的一天下來,她也提不起勁再多說什麼了。
**
接下來一段時間沂王一直都很忙。
仗打贏了,善後事宜還有許多,不過這沒耽誤沂王找蘭宜「算賬」,連著被算了三天,蘭宜都忍了,沂王若有所思後,又找來竇夢德:「下次楊文煦再來,先不必攆他走,帶進來,本王親自問他。」
一旁的蘭宜:「……」
竇太監走後,她沒忍住擰了沂王一把。
他哪裡是想知道楊文煦的來意,根本是覺得楊文煦來了他也不虧!
但她並不是因此才縱容他的。
蘭宜低頭,將心意深藏。
不過之後,楊文煦並未再來,而沂王始終忙碌,府城內的事終於告一段落,京裡的聖諭又來了——與已經恢復正常秩序的青州比,京畿的情況要麻煩許多,牛成之兄牛志在昌平掀起戰亂以後,不敵陸續趕過去的三路京衛,再度敗退,但他也再度逃脫,換了一個地方,再次攪起風雨。
只他一人還罷了,因他始終未曾授首,一些響馬盜頭受到鼓勵,紛紛在各地響應起來,一地還未鎮壓下去,一地亂又起,雖還不至動搖社稷,可朝廷軍隊從開年奮戰至今,漸漸疲於奔命。
匪首逃了一次又一次,朝廷的臉面也越來越不好看。
直到青州的戰況報報到御案,得知匪首之一的牛成竟在青州喪命,滿朝總算振奮了一下,聖旨命沂王解送牛成首級進京,以提振將士士氣,也對小賊頭們形成威懾。
這次是公務,沂王帶護衛上京,蘭宜及小王爺都仍留在王府裡。
臨行前,沂王教蘭宜;「守好門戶,出門多帶人,不要和不相干的人來往。」
蘭宜當做沒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應道:「知道了,外面不太平,王爺路上小心。」
與外面尤其是沂王將要經過的京畿周圍比,青州反而太平多了,牛成一死,就算有賊心的也不敢再盯上青州了。
閒言不及多敘,趕著收拾了七八天,沂王便出發往京城去了。
他走了約莫十日左右,門房上遣人來報,又在府外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
蘭宜有點無語,楊文煦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專挑著沂王不在的時候來,她縱然問心無愧,可等沂王回來知曉,恐怕就不會再輕輕放過。
不過等門房形容起來,她方知她想岔了。
「——是個女人,挺白的,年紀不大不小,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在外面打轉兩天了,小的問她哪來的,想幹什麼,她不回答,慌慌張張地想走,小的請示了當班頭兒,就將她『請』進來了。」
沂王府平日的門禁不至於如此嚴格,但一來沂王之前吩咐過加強巡視,二來沂王又離開了府邸,府內只餘婦孺幼小,三來,亂民圍青州的事才過去不遠,所以裡外都不敢有一絲放鬆。
可疑的女人被押進來了,蘭宜一見,發現雖不是楊文煦,竟也是個熟人。
姜姨娘,姜茹。
與楊文煦一樣,姜姨娘的外貌也沒多大變化,只是眉宇間的神氣黯淡下去,蘊著疲憊和不知從何而來的焦慮。
侍女裡面認得她的只有翠翠,翠翠非常警惕:「你們接二連三地,想幹什麼?我告訴你,你別再想害奶奶了!」
姜姨娘被婆子押著,跪在地上,怔怔仰頭望著主位上的蘭宜,好一會後,才道:「你多慮了,我怎麼可能還害得著大奶奶。」
「你知道就好。」翠翠說著,又糾正她:「不是大奶奶,是王妃娘娘。」
姜姨娘頗為順從,自語般道:「是啊,是王妃娘娘。」
而後不等翠翠再喝問她的來意,她重重磕下頭去:「那就求王妃娘娘高抬貴手,放過妾身吧!」
翠翠莫名其妙:「你說什麼,誰想怎麼你了,娘娘根本沒想再跟你們計較,你們別來打攪娘娘就不錯了。對了,你不是應該在鄉下嗎?怎麼又回來了。」
姜姨娘直起身子,淡淡道:「我去年八月就回來了。家裡要人照料,大爺一個人忙不過來。」
蘭宜想了想,明白了,那時周太太出逃,楊老爺偏癱在床,楊文煦大約是分身乏術,只有把姜姨娘再從鄉下弄回來。
這樣算起來,姜姨娘總共在鄉下呆了還沒半年。
翠翠也想到了這個賬,嘀咕:「姓楊的說話從來不算話。」
不過她如今跟著蘭宜在王府過得很好,也不在意從前那些事了,便道:「那你安分在楊家呆著伺候人罷了,來王府說什麼瘋話。」
姜姨娘的面孔終於有一瞬扭曲,楊老爺哪裡是好伺候的主,自從妾室懷著可能的野種出逃,他本來就糟糕的脾氣更壞了一百倍,一天能罵走好幾個下人,他火氣越是大,病越是不好,越是下不來床,因此脾氣就更壞——
楊家攏共也沒多少下人,姜姨娘單是在兩者之間調停,就耗盡心力,還不如在鄉下受罰的時候輕鬆。
但也不全是苦,因為楊家內宅終於完全真正地由她一個人做主了,像她曾盼望過許久的那樣。
為這個願望,姜姨娘不但能忍下那些苦,甚至還敢來王府,向蘭宜當面陳情。
「妾身來,只有一件事求娘娘。」姜姨娘這次沒有伏身,直視著蘭宜道:「求娘娘不要再見我夫君了。」
翠翠大怒:「你胡說八道,明明是姓楊的跑來王府騷擾娘娘!」
「但娘娘見了他,不是嗎?」姜姨娘反問,又轉為懇求聲氣,「大爺之前就在夢中呼喚娘娘閨名——」
不但翠翠,侍女們也一齊喝止:「住嘴!」
蘭宜擺手,看向姜姨娘:「你繼續說。」
她有種感覺,之前楊文煦留給她的違和感,能在姜姨娘這裡得到解答。
姜姨娘便繼續道:「還說什麼生死兩茫茫的話,那日見過娘娘回去以後,更將自己關在書房,晚飯都沒用——」
她頓了下,因為發現蘭宜的眼神變了。
不是悸動也不是厭惡,而只是非常銳利,又帶著像從幽冥間流瀉出來的一絲幽冷。
「楊文煦現在哪裡?」
姜姨娘並不想痛快作答,但在這種無形的壓制之下,下意識道:「他不在家,出門了。」
「去了哪裡?」
姜姨娘這次忍住了沒說,蘭宜直接道:「上京?」
姜姨娘控制不住驚訝的眼神。
她又不由道:「娘娘怎麼知道?他又來找過娘娘了?」
蘭宜沒空跟她囉嗦了,起身道:「他哪日出發,走的水路陸路?——見素,傳板子來。板子來了,你還不說,就直接打,打到說為止。」
姜姨娘驚呆了:「……」
她見到蘭宜遍身綺羅,心裡痠痛之餘都不算意外,她都能說服自己,蘭宜還見楊文煦,她心裡甚至有一分自得,她還能與蘭宜相抗說話,直到這時候,她方意識到,事情跟她以為的完全不一樣。
她那點自得根本是笑話。
蘭宜如能狠得下心,把她打死在這裡都不算多大事。
姜姨娘忙道:「別,我、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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